冰凉的手贴在东阑额上。
“是有点烫……”
席将月正要撤手,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先放开我。”
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对他的话却充耳不闻。若非刚才听过东阑开口,席将月都要以为这徒弟是哑了。
情况看来比他想的还复杂。
“你还认识我是谁吗?”这般循循善诱,像哄小孩似的按着性子说话,实非席将月所愿。
“席将月。”
席将月挑眉。
这句话不像是在回答,反而像是在唤他。
东阑从不敢连名带姓称呼他,这倒是头一遭,听着别扭。
但好不容易醒了,席将月也不想刺激他,“神志尚明就好,你且先休息吧。”
说着便要起身。
“你就那么讨厌我?”
东阑拉不动他,索性自己凑了过来,眼里一片阴鸷。
“你在说什么?”席将月后仰,避开些许。
忽然,东阑握住他的手,放在鼻尖下。
席将月怀疑这疯子是打算咬他。
他倒不是很担心自己的手。修道之人外有灵流蔽体,金刚在外,这一口下去,只会崩了别人的牙。
席将月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东阑的时候。
冰天雪地里缩着小小的一团,远看就是一个小雪人,连模样都瞧不清楚,一对漆眸揪紧了他。
忍不住让他记起一只小狗,那是席将月小时候曾经捡到,也是这样的神情。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地,小狗越来越大,连面目也日渐凶悍起来,再也不见小时候可爱的样子。好在它通人性,十分亲近他。
席将月还是背着家里人偷偷将它养大了,暗地里一直喜欢得不得了。不过这种事,总难逃父母的法眼。
父亲责备他,说他养的是一匹狼。
东阑低首,在他指节上嗅了几下,问:“好凉,外面下雪了?”
“没有。”
指尖触碰到东阑掌心,热度尚有些灼人,他忍不住指尖微动。
东阑自小畏热,体质偏寒,此番遭劫也不知有什么不良后果。
还是得想个办法。
席将月正思着,无意蹙起眉头。
小狼崽子挑了眼瞧他,面色一下又沉下来。指结顿时收紧攥住了,不给席将月一点抽身的机会。
席将月简直莫名,也不知是哪里又惹了他。
叩叩叩,门外响起敲门声。
“席师叔,是我,斯川。”
“进来。”
斯川推门进来。
夜已深,他身上还带着几道御剑而来的寒气。一进屋内,周身被暖意化去,便又添了几分精神。
“斯川见过——”
那个“过”字在他嗓子眼里卡了一卡,怔愣在原地。
榻上两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东阑师弟的外衫已经脱了,弟子服里墨蓝色的内衬也松松垮垮,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方才睡醒。
一贯衣冠整肃的席师叔,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里衣,也披着长发,一副准备就寝的样子。
两个人的手还握在一处。
斯川忍住想要逃走的脚步,低头避开视线,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见过席师叔。没想到这么晚了,师叔还在为东阑师弟诊治。”
不是说最近互有嫌隙吗?
这好像和传闻中的大相径庭啊?
“还好。”席将月当下便抽出了手。
斯川悔悟。
果然是他有所误会!自己想多了,心思龌龊了。
“刚打算睡。”席将月补充。
一声惊雷再次在斯川心里炸响。
席将月从榻上慢条斯理地下来,伸手捞过外衣,披在肩头。
“啊?师叔也歇、歇在此处吗?”斯川忍不住打了个磕巴。
“自然。”席将月手一顿,“有什么问题?”
斯川失语。
他觉得,这问题很大啊……
榻上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紧绷又沉然。
“你们两个,是真当本君不存在吗?”
“本……君?”
这又是在唱哪出?
“不用管他,你坐下说。”席将月边说边倒了一杯茶。
斯川坐立难安,气氛当真是奇怪极了。但席将月叫他,他也不敢违抗,只能先应下来,坐下喝口茶,压压惊。
床帏里的人挑帘而下,信步走来,一身吊儿郎当的邪佞气。
只见东阑双手支在桌上,倾身过来,带了几分压迫感,“我乃红莲狱都揽山君,怎地,你们竟不识得我?”
斯川一口水喷出来,没注意旁边席将月手里的茶也洒出几滴。
“咳咳咳咳咳!”
“你叫……什么?”席将月疑道。
“一览众山小,揽山君。”东阑自信负手而立,俯视二人。
若非长得俊,就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连斯川都想给他一顿好打。
览山和揽山,差别还是很大的吧?
“师弟,部首不对……”斯川扶额。
东阑撩袍一打,坐在席将月那侧,“提名的时候,宫人写错了而已,有什么要紧?”
“但这个名字不是……”斯川慌忙咬住唇,突然没了声音。
但席将月已经看了过来。
“你知道这名字?”
斯川压力陡增,硬着头皮解释。
“呃……这、这是坊间一部话本里恶人的名讳,好像叫《珊瑚鸳鸯泪》。”斯川急忙补充道,“席师叔,您可千万不要误解东阑师弟,他从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的。许是……呃……”
斯川疯狂找补,想要挽救东阑一念山第一好学生的威名。
斯川一拍脑门,故作恍然:“许是前几日,掌门让我们整顿纪律,这本子应该是东阑从其他师弟师妹处没收来的。可能、大概也就顺便看上那么一眼……嗯……但他平素是绝不看这些闲书的,您信我。”
他信誓旦旦为东阑作保。
那松散的人肩头轻轻耸动,终于憋不住笑意。笑声越来越大,听着倒有些阴郁渗人了。
斯川看他这副疯模样,完全笑不出来。只是与之对视,他便已经觉得寒气在往上冒。
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我不看呢?”那人笑道,“说不定,我不但看,我还写呢?”
下一秒,似乎有一阵疾风袭来,斯川忍不住眨了下眼。
只一刹那而已,涌动的魔气已近在咫尺,面前像有一块热炭在烧。
东阑的右手成爪,悬在他的颈前几寸。席将月的手扣在东阑腕上,拉住了他。
斯川震惊又迷茫。
他不明白素日与他亲厚的师弟,为什么会突然暴起。
如果没有席将月的牵制,此番,他可能已经没命了。
那个嗜血如狂,荡平魔域的揽山君,真的不只是一个书中人吗?
难道东阑真的失智变成了揽山君?
这未免太过离奇。
东阑忽然一笑,撤了手,“吓到你们了?闹着玩的。”
他顺手拿起席将月的杯子,将茶一饮而尽,叹道:“没有酒,真可惜。”
“席师叔,他究竟怎么了……”斯川小声问。
席将月摇摇头,“走火入魔,大概有后遗症吧。”
“走火入魔这么厉害的吗?”他惊疑不定。
东阑把杯子啪嗒一声放在二人之间,皮笑肉不笑道:“方才不是说有事?什么事,本君也想听。”
斯川避开他的目光,神色严肃起来。事关本门事务,他也不知东阑这疯疯癫癫的状况,能不能听,该不该听,便投出一个犹疑的眼神给席将月。
席将月想了想,问:“是沧浪城南的事情吗,临松白日里与我说过。”
斯川这才点头,如释重负:“不错,正是此事。”
“有新消息?”
“是,傍晚刚传回来的,我们新派去的几个弟子也都失踪了。杂门外已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申请内门协助。沧浪城主也希望您能介入此事。”
席将月应允道:“知道,本来也打算去的。”
斯川又看了眼东阑,“那……”
席将月道:“他也一起。”
“有师叔此言,我就放心了。”他起身拜别,“那斯川便不叨扰了,下山的东西我会派人备好。师叔还需再带些人手吗?”
“不用了,就我和东阑。”
东阑侧身往席将月身上挨过去,一副没骨头的慵懒样,挑眉笑道:“怎么,你不在家,怕本君把一念山掀了?”
席将月看了他一眼,没理。
他继续对斯川说:“东阑走火入魔的事,先不要声张。”
“斯川明白,那晚辈告退了。”
“嗯。”
斯川走后,席将月坐在桌前恍神,不一会儿就觉得腰上的手越来越没规矩。
席将月按住他,眉头微蹙,“缠在我身上做什么?去睡觉。”
东阑反而从后面探首,将下巴压在他颈窝处,“不去。”
“你要做什么?”
肩上的人忽然笑起来,几分调侃,却没有恶意,“席将月,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脾气这么好啊?”
席将月怔住。
这人不带戾气的时候像东阑,但又远比东阑放肆亲昵。
席将月不是没见过疯子,恰恰相反,他很擅长料理疯子。
如果只是发疯杀人,定会被他打一顿关起来。可东阑没有,他似乎只是在认知上出现了一些偏差,性情大变。
明知故犯,胡搅蛮缠。疯得既有章法,又不讲道理。
“方才,为什么攻击斯川?”
“那你为什么只和他说话呢?”对方不答反问。
“就因为这个?”席将月不理解。
“就因为这个。”
东阑突然凑近,几乎是贴到他耳垂,气息吹拂,笑意里杂着杀意,“下次再让我撞见了,我见一个杀一个。”
席将月睁大了眸,“什么?”
“没什么。”东阑贴在他鬓角,行径乖张。
席将月感觉自己像在被只狗拱来拱去,不胜其烦,微微侧首避开,一边用手拨开对方的额,挣着站起来。
“明日出发去沧浪城,早点睡。”
席将月刚要走,又被抓住了手腕。
“去哪?”
“回房睡。”
揽山君正欲说什么反驳,席将月的手突然拍了拍他的头顶。
“……”揽山君愣住了,无意放开了手。
席将月走前不忘捡起掉在地上的《闻阳经》,还顺手拿走了残阳剑。
揽山君回过味儿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被人当狗哄了啊?还莫名其妙被缴了兵器,收走了爪牙。
“那是本君的剑!”
“太危险。”
砰,门被带上了。
脚步声渐远,揽山君收了玩闹的神色,倚在窗边。快到十五,月将满而未满。他将窗子支开一条缝。
翅膀扑落的声音停在窗格外,虚映出一个鸟影。
“咕咕咕?咕咕咕?”剪影歪头,提着假嗓,像是有人笨拙地在学鸟叫,十分滑稽。
揽山君敲了敲窗做回应。随后却真的伸进来一颗鸟头,眼睛像猫一样圆睁。
那是一只雪鸮。
“你师父走啦?”它压着嗓子问。
“下次别学鸟叫了,很假。”揽山君抱胸而立。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好不容易才从枷魔罗手里跑出来,这可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在给你通风报信。你什么时候回去?”
“现在还不行。”
雪鸮翅膀一收,像个小老头背着手,在窗口焦急地左右踱步,“你不管你妹了?优昙还在他们手里。”
“我知道。”
那双眼不再眯着笑,颜色冷透了。
“回去告诉枷魔罗,魔剑残阳现世。他想要,就同我做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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