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黑。
盐碱地上昏昏黄黄，凄凄惨惨。
两个少年人拖着他们的影子，在荒地上跋涉。
晚饭的干粮他们已经在路途上提前吃过了，水壶的水也只剩一半。
在走近那片起伏的营寨之前，欧也妮将自己水壶中剩下的水都倒给了杰罗姆。
“我可以去里面借水。”女孩说道。
“你不要我去？”少年疑惑地问。
欧也妮摇摇头。
她躲在一座土丘后，将自己的猎人衣脱下来，再按了按剩下那件斗篷的兜帽。
“一个人去就好了。你比我更擅长隐藏行迹，还会弓箭。你应该穿着猎人衣，留在外头。
“如果出什么事，就回去报信。”
看了眼杰罗姆抗拒的神色，欧也妮笑了。
“只是万一。你就当我多心。”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流浪者无缘无故聚集在无利可图的荒地，实在反常。
而且走得越近，越能发现，这里停靠的篷车数目实在是太多了。
远远超出了一个商队的规模。
流浪者常做的那些营生，可不讲求什么产业集聚和规模效应。
他们要避免竞争和内卷，就得尽量分散，各自去不同的村庄才对。
这些人无故聚集，让人很难不怀疑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别是趁猎人们去猎神祭了，千里迢迢来偷家的。
千万不要是。
欧也妮还指着老猎人杰拉德的供货呢。
杰罗姆的表情依旧困惑。
他熟悉森林，却不够熟悉世故。
“打探事情，你不如我。”
欧也妮对他直话直说，“而且，万一我要逃跑的话，暗中的你可以掩护我。”
她指了指杰罗姆的弓箭，“换了我，可帮不了你。”
杰罗姆的神情松动了些。
但他仍抿着唇，“如果危险的话，你就不该去。”
“危险什么的，说得还太早啦。”欧也妮笑出声来，作出轻松的姿态。
“我只是习惯性地会去考虑最坏的可能性而已，你可别被我传染了。”
欧也妮很了解自己。
因为热衷回报，所以她经常作出冒险的决定。
但在事前研判的谨慎程度上，欧也妮其实和【安姆】有得一拼。
在【安姆】强行落户之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疑神疑鬼，到底落空了有多少次。
是多到足以让欧也妮自嘲的次数。
希望这次也同样如此。
——就算不是如此，欧也妮的性格也不允许自己退缩不前。
谁知道错过关键事件，会不会让以后的自己追悔莫及呢？命运奉上的茶，总得先尝一口再决定要不要倒掉。
“只是一群流浪者，未必有恶意。
“就算有恶意，也不会这么巧，是冲着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我来的吧？”
欧也妮宽慰多少被自己的怀疑影响了态度的杰罗姆。
“我以前和这种流浪者打过交道，如果他们很热情，请我留宿的话，我就打手势给你，你再装成出门找我的哥哥，加入进来。
“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晚。”
欧也妮给杰罗姆讲，好的那种可能性。
“啊，他们还蛮会演奏音乐的，你应该没听过这种，但肯定会喜欢。”
欧也妮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脱下来的猎人衣叠好放在土丘后的地面上。
杰罗姆想帮她拿，被欧也妮阻止了。
“别了，影响你拉弓。”欧也妮在猎人衣上压了硬土块，让它不要被风吹跑。“就放在这里。
“平安无事的话，你过来的时候带给我。
“如果有事，那就之后再回收。”
杰罗姆沉默地站在一边，听着欧也妮的吩咐安排。
带兜帽的女孩比他矮了一个多头。
手指纤细瘦弱得拿不动太沉重的武器。
没有长途跋涉的经验。
会被芒草割伤。
她号称自己手中的笔的威力胜于剑，但杰罗姆还并不确信。
可是，她总是能如此迅速地做出决断。
决定去哪。决定做什么。决定怎么做。
她似乎从来不对自己的决定抱有任何一丝犹疑。
她只是自信地向杰罗姆宣告。那语气就像是第一猎人，像是父亲，像是每个成年人那样。
她声音柔软，语气亲切。
但她给杰罗姆的镇定眼神，对杰罗姆说话的快速语气，都有着让人信服认同的魄力。
——面对杰罗姆的质疑，她商量的语气，更像是在对杰罗姆解说。
杰罗姆无法形容自己面对这样从容自信的同龄人，不，是年纪比自己更小的女孩，是怎样的心情。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无法违逆对方的决定。
“别想太多，交给我就行了。”
女孩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她指了指那座土丘的顶端，然后转身离去，边走边说，“记得看我的手势呀。”
杰罗姆按照要求，爬上了那座土丘。
流浪者们的营寨就在眼前。
这里很适合俯瞰，是绝佳的潜伏点。
脱去猎人衣的女孩正在绕过土丘，当身影即将暴露在荒野之前，她停下来，仰起头。
她一手拉着兜帽，另一只手抬起来向杰罗姆摇了摇，风中传来她的笑语。
“万一有事的话，要掩护我啊！”
“好的。”最终他低声说道。
杰罗姆的手里扶着弓箭。
欧也妮走出了土丘。
天阴阴沉沉的，暮色暗红凝紫，快要融入死夜的黑了。
流浪者的营寨就近在眼前。在众多篷车与帐篷的拱卫中，篝火已被燃起。
欧也妮先前在土丘上就远眺时就辨认出，那些篷车和帐篷的风格和新旧程度，看起来就不像是同一拨人，而是聚集起来的好几伙团队。
此刻越走近，她越确认了这一点。
有几位流浪者守在营寨的外侧。
见到披着斗篷的欧也妮在暮色中靠近，两个坐在外侧篷车车辕上的流浪者，跳下地来。
“什么东西？”一个流浪者警惕地抬起了像是耙子的农具。
“等等，”另一个声音沉稳些的流浪者拦下了他，“好像是个小孩？”
“见鬼，这种野地里哪来的小孩？”前者的语气里满是困惑，声音听上去很年轻，“他不怕狼吗？”
欧也妮知道，自己严严实实的斗篷兜帽很容易惹人怀疑。
但她还不打算为这点小障碍，除下可能还有用的伪装。
欧也妮边靠近，边让清脆娇美的声音飘过去，“你们遇到狼了？”
她以主人的姿态接连发问，“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荒地上？
“我之前可没见过你们这些人。”
那两名流浪者面面相觑。听声音像是个女孩？
老成的流浪者忽然挑起下巴，对另一个人，示意了下远方的森林。
年轻流浪者发出点惊异的声音。
看来他们对欧也妮的来历已有所猜测。
欧也妮按兵不动，远远看着这两个流浪者，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耳语一阵子。
他们很快讨论出结果，面对意外找上来的猎人阵营的小孩，他们没有分出人手返回营寨中去报信，而是先自行处理。
前一个流浪者，取了挂在车辕上的火把，一手火把，一手武器，小心翼翼地打着光走近欧也妮。
欧也妮谨慎地停在原地，在晚风里按住跃跃欲飞的兜帽，打量来者。
虽然不觉得会被见面杀，但她还是将手背在了身后，握成拳头。
是让杰罗姆待命并集中注意的指示。
来人借着光看清了欧也妮的斗篷和兜帽。
也看清了她按住兜帽的小手和兜帽底露出来的下颔。
“还真是个女孩。”他小声嘟哝着，转身招呼另一个更老成的流浪者过来。
老成的流浪者没有带武器，他伸手从兜里摸了摸，掏出颗糖。
欧也妮按兵不动地任他接近。
老成流浪者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友好地递给她糖果，“你是从附近的村落来的？”
“你们是谁？”欧也妮歪了歪脑袋，重复疑惑的问句，“我之前没在附近见过你们。”
“我们是流动乐团，四处表演，也贩卖些家畜。”
老成流浪者向她解释，说的话倒是符合实情。
“听说黑森林附近有个村落，住了很多女猎人，会卖很多好皮货药草，我们就过来看看。”
“来表演，卖我们家畜？”欧也妮问。
她故意认下了对方猜测的自己的身份。
然后，假做天真地提出疑问，“我们的村子很小，住不下你们。”
我们的村子很小，生意规模也养不活你们这么庞大的队伍。
“不不不，我们自己坐篷车，也带了帐篷，不用住在你们村里。”老成流浪者笑着说道。
就连欧也妮没说出口的疑惑，他也一并打消了，“你们要是想看表演，我们绝不推辞。
“但我们乐团这次来，主要是想收购些活物的。”
“这森林里有没有什么长得奇形怪貌，又好养活，禁得起折腾的动物？”老成流浪者蹲在这里，很耐心地和欧也妮说话。
“你的妈妈和姐姐们，要是愿意帮忙捕猎的话，我们想买一批活的回去，运给远方其他城市村庄的人，让他们看个新鲜。”
这个理由欧也妮没想到，但是意外得很站得住脚。
欧也妮瞬间想起了小时候来自己村庄的那批流浪者，给上当者留下的那批染过色的小马驹。
只要油彩涂得好，山鸡就是凤凰，食蚁兽就是珍奇异兽。
这一波就不是坑劳动者了，专骗人傻钱多爱炫耀的富豪。
难怪这批流浪者聚集在一起，他们集中进货压下价格，然后分道扬镳往全国各地一跑，很快就能出现一大批假货上当者。
等消息在各地传播开来，大家不好骗了。他们差不多也都将假异兽处理完了，可以换其他套路来挣钱了。
这些分散各地的流浪者，此时集中行动，打的就是闪电战和时间差。
但欧也妮没有完全放下疑虑。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假装是在消化对方的长篇言论，然后回答，“我得回去问问阿妈和姐姐她们。”
“不急，不急，”老成流浪者摆摆手说道，“我们人还没来齐呢。
“等人来齐了，我们再一起过去你们村落，免得这么多人，惊扰到你们生活。”
这话说得好听，但其中弯弯绕绕，欧也妮也看得很清楚。
集中议价才能保障大家的利益。
共同行动，才方便互相监督。
等人来齐了再一同过去——免得有人私自向村庄透信卖好，只顾着自己压价，坑了联盟里的其他同路人。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批流浪者要在荒地上扎营，因为他们在等人。
但是，这说法是真的吗？
这番说辞听上去天衣无缝，如果，欧也妮没有光幕法术的话，或许她就真的信了。
面对老成流浪者的再三示好，欧也妮装作迟疑片刻，才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了糖果。
手指触碰到对方手心时，对方的心愿暴露无遗。
“哈克特祈求，宏愿得以实现。”
字数越少，事情越大。
这一原则并不只适用于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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