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温实初再也没有踏足我在甘露寺的斗室一步。但愿来日再见时,可以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了。
重阳过去后的几日,我的心渐渐不安定起来了,有那么一丝暗流在心头涌动,泛出焦灼与期待。
槿汐点燃了一炷檀香,轻缓道:“奴婢知道娘子烦心什么,下月初六,便是胧月帝姬周岁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烦,也只能苦笑:“那又如何?我连想在梦中见她一面都是妄想。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为她多念经文祝祷了。”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连着好些天甘露寺都格外热闹,我因诵经睡得少,去砍柴时手脚慢了些,回来静白一条抹布甩到我肩上,喝道:“这个时辰才砍了柴回来,一径偷懒去了吧!”
我只是低头不语。
静白瞥我一眼,严厉道:“去,把谨身殿的地擦干净去!”她又嘱咐一众姑子:“都给我醒着点儿神,午后皇后娘娘带着宫中各位小主来为帝姬和皇子祈福,赶紧去把里外都打扫干净了。”
我听得“宫中”二字,不觉如焦雷闪在耳边,心中却有一丝期盼,连忙问:“静白师父,可有帝姬和皇子来么?”
静白瞟我一眼:“都是宫里的娘娘们来,你倒还记挂着帝姬?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连娘娘们绣鞋上的灰尘都望不见。”
一时心慌、困顿,我不愿再听见一言半语,赶紧拾了抹布离开。
谨身殿乌黑的砖地几可照人,微微一点灰尘印迹便十分明显。我伏在地上,绞干抹布,一下一下用力擦拭。坚硬光滑的地砖生硬地硌着我的双膝,钻心地疼。背脊弯下,弯得久了,有一点麻痹的酸意逐渐蔓延开来,似蛛网蔓延到整个背脊上,酸酸地发凉。
偶尔几个姑子走过,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轻声嘀咕道:“擦地这活儿最折磨人,腰不能直,头不能抬,谨身殿地方又大,几个时辰下来,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静白最会调弄人。”
“听说今天是为宫中的帝姬和皇子祈福。莫愁在宫里还生了个帝姬呢,祈福也没她的份儿。”
“她是个废黜的贱人,连咱们都不如,还配去祈福!”
众人笑着离开,我伏在地上,心痛伤怀。我的胧月,她的母亲这样无用,除了祝祷,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我所唯一牢牢记得的,是她甫出生时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佛心慈悲,谁又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让我知道她多高了,穿什么衣裳,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心底空茫茫地无助,我无声地哭泣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强镇定下来,哽咽道:“槿汐,我没有事。”
却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是男子的声音,那样熟悉。我陡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身锦色辉煌。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我几乎没有片刻的思量,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道:“六王。”
他的回应里有满足的叹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清明简净的脸庞上多了几许上京烟尘里风尘仆仆的坚毅。而他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的身姿,带着杜若淡淡洁净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我有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来迟了。”
我掩面,只是摇头:“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他缓一缓,简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他环顾四周,轻声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跨出谨身殿大门时,金灿灿的阳光无所顾忌地洒了下来,将我扑面裹住。眼前微微一晃,脚步便踉跄了。他扶我扶得及时,托住了我的手臂。我心中微窘,悄然不觉地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道:“多谢。”
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山下有一条大河蜿蜒贯穿而过,水色青青,群山环绕,别有一番开阔风景。有一匹白马正低头在河边嚼着青草,啜饮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见之下轻声而笑:“这马必定是王爷的。”
他灿烂一笑,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道:“娘子如何得知?”
我微笑抚摸着马背,它温驯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亲。“因为它那种意态闲闲的样子,与王爷你如出一辙。”我问,“它叫什么名字?”
“御风。”
“是出自《庄子》?”
“是。”玄清大笑,“这匹白马跟随了我六年,把我的坏处学得十足十。”
我摘下一束青草喂到白马嘴边:“是什么坏处?”
他半带微笑地回答:“你对它好,它便听你的话。”
我想一想,蓦地想起与玄清初见时的情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觉侧头含笑:“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时,待你并不好。”
“至少你叫内监扶我去休息,并没有把我一脚踢入池中。”
我折着细细的草茎,柔软的草茎根部,有洁白如玉的恬净颜色,气味新鲜而青涩。我“扑哧”一笑:“其实当日我是很想这样做的,只不过碍于礼仪身份而已。”我凝神想一想,“这个不算,还有别的坏处么?”
玄清带一点浅薄的坏笑,眼神明亮:“清与御风都爱慕美人。”
他的话语让我神色黯然,我晓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憔悴日渐明显,容色萎黄,发色黯淡,如帘卷西风后的黄花。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在意我容颜的萎败。他发觉了我的黯然,凝视着我的双眸,坦荡荡道:“所谓美人,并不以美色为重。若以容貌妍媸来评定美人,实在是浅薄之至了。心慈则貌美,心恶故貌丑。”
我冷然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他清朗脸孔上的肯定,如十五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可是,你从未主动去害过任何人。”
玄清始终带着的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
我轻轻慨叹道:“我因为不曾主动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却因帮我甄家上书而被逐至上京。这一年,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他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时光置之于一笑:“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在上京,譬如当年去蜀中一样,只是游玩罢了。”
我十分过意不去:“总是因为我甄家——”
他抬手制止我的话语,从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画轴,道:“两日前我进宫向皇兄谢恩,又拜见了太后,因而见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来,请娘子指教笔法。”
我如实道:“我并不擅长丹青,何来指教笔法呢?”
他将画卷徐徐展开,我的神思在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画卷上各色秋菊盛开如云霞,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赏菊。左边那位是婷婷而立的宫廷贵妇,她肩披浅紫色纱衫,身着紫绿团花的长裙,体态清颐,朱唇隐隐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样;她身边立着另一位女子,披铁锈红缎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纹,下着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髻上只簪一朵红瓣花枝并一支白玉簪子。不是眉庄又是谁?眉庄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指着近旁一只白鹤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着一朵大红菊花,目光注视着女婴,引她到自己怀里。二人神情专注在那女婴身上,无限怜爱。而那女婴则一身俏丽大红的团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挂长命金锁,足蹬绣花绿鞋,趴在眉庄肩头,憨态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恋。
我因激动而哑声,指着画上女婴道:“这是……”
玄清温然道:“我初见胧月帝姬,便为她画了这幅画像,略尽我这个做皇叔的心意。”
我贪婪地看着画上的胧月,不觉泪如雨下。须臾,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王爷画这幅画,宫中的人可否知晓?”
他道:“为谨慎起见,清只是把在太后宫中所见之景在回到王府后如实画下,连沈婕妤与敬妃都不曾知晓。”
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画上的胧月,含泪道:“一年时光,胧月已经这样大了。我几乎不认得她。”
玄清亦含笑:“听闻过几日就是胧月帝姬的周岁生辰,清想娘子是胧月帝姬生母,自然应该得知自己孩子的近况,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过三日,想来琐事繁多,却先为我画下胧月的画像,来安慰我这个母亲牵挂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时偶尔听芳若说起胧月,只字片语总不能详尽晓得她究竟如何。王爷此画,胜过旁人对胧月千言万语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谢过王爷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与感动,他只以浅淡一语解之:“清十分喜爱胧月,拙笔又还能画上几笔,不若以后每隔两月便画一幅来请娘子品评,不知娘子可愿意?”
玄清此举,如同我看着胧月逐渐成长,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如何会不安慰。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悉心妥帖,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总不说是为了我,只说为他自己,来免去我或许会生的尴尬和不安。
我与他静静伫立河岸,听水波温吞而活泼的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脉脉温情随波而生。
远处飘来的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听得是: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1]①
歌声越唱越近,那语调还带着小女儿的一点稚气,却十分清朗。我见玄清抿唇听着,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里带了一点羞涩,如涟漪般在他好看的唇角轻轻荡漾开来。
我低头,恰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我茕茕而立的孤独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见不远处一名少女唱着方才的山歌,悠闲撑了竹篙,一摇三摆地划得近了。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子,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一见便让人觉得喜欢。
玄清招呼道:“姑娘,你这船载不载人的?”
摆渡少女的声音干净而甜糯,大声应道:“当然啦!公子要过河吗?”
玄清负手含笑,向我道:“前头的缥缈峰上便是我的别院清凉台,我一月中总有十来日居住在清凉台,如今让姑娘渡我过去也好。”
我不由得问:“那么御风呢?”
他道:“御风老马识途,认得去清凉台的路,待它吃饱喝足,自己会回去的。”
我笑道:“那么,王爷顺风。”
他注目于我,轻声道:“娘子可愿送清一程,顺道看看沿岸湖光山色。”
我微微踟蹰,然而念及他对我的好,终不忍拒绝,轻轻道:“也好。”
于是玄清取过马上的包袱,一跃跃上摆渡女的小竹篙,又拉我上去。那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我的手指在接触到他手心的刹那,只觉得他的手温暖干燥,似乎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搏动。而我的手,却是冰凉潮湿的。
玄清坐在我身边:“我今日见你擦地辛苦不已,每日都要做这样的重活么?”
我无奈摇头,简短道:“是。”
玄清看我的目光大有怜惜意味:“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没有人帮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负你?”
我低头,神情反而平静:“是我自己甘愿的。”我坦然看着他,“身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没什么心思记得从前的苦楚酸痛了。所以,我情愿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了然中有一些隐忍的疼痛。这样靠得近,我骤然发觉,他的眼睛并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浅一些,带了一点点琥珀的温润色泽。
他道:“能于辛苦中获得一刻的平静,也是好的。”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线条,他和言道,“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我低低呢喃。
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的静谧舒畅,如河水潺湲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
摆渡的少女笑如银铃:“古语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俩这样同舟共渡,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们可别嫌难听。”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头骤然大怔,这样的话,从前自然是常常听说的,也不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与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听了,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见他也是默默低头,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听他的声音缓缓落在耳中:“照这般说,我与娘子同舟共渡了两次,想来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别转头去撩拨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经有些凉了,那凉意沁入皮肤里,我道:“玩笑了。”
那少女却仰着头,反反复复依旧唱着方才那首歌,然而她到底年纪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声一味欣喜欢畅,并无半分相思深情在其中。到底还是年少啊!
水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缥缈峰与甘露寺所在的凌云峰本就十分相近,恍惚不过一瞬,便已经到了。
玄清上岸,指一指山顶楼阁殿宇,道:“此处便是清凉台,娘子日后若有需要相助之事,遣人来清凉台说一声就是。清一定尽力。”
我微笑欠身道:“多谢。能够见到胧月的画像,我已经感激不已,再无所求。”
玄清整个人罩在水光山色中,更显得无波无尘,泠然有波光晕染:“我这样说,也是有事要请娘子相助。下月初六是胧月的周岁生辰,有件事请娘子助清一臂之力。”他取出包袱中的一包衣料,一块一块地递给我,笑道,“胧月生辰,我身为她皇叔少不得要送些衣衫裤袜做礼物,可惜清河王府里的绣娘手工不好,只能劳烦娘子动手了。”
他说得客气而自然,我的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问道:“真的么?我可以亲手做了给胧月么?”
“你是她的母亲,自然是你做的衣裳最贴身合心。”
我感念不已,迟疑着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么多衣裳做贺礼,我做的胧月能穿得到么?”
他的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含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与敬妃已经说好。胧月的生辰,你这个母亲的心意一定能尽到的。”他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张纸片,道,“这是胧月的身量尺寸,胧月生辰前两日,我会亲自来取,还在此处等候娘子。”他温言道,“一切劳烦娘子了,到时候清送入宫中,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怀抱着那些衣料,仿佛怀抱着我柔软而幼小的胧月,激动不已。
玄清转过头去问那少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奴,”少女侧头明朗地笑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阿奴。”
玄清微笑,掏出碎银子放在阿奴手中:“那么,阿奴,就请你再送这位娘子回去吧。”
阿奴点一点头,竹篙用力一点,我回头望去,玄清的身影伫立在岸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我抱着包袱从山路上回来,见后妃轿辇一乘乘明彩辉煌地停在寺外,无数宫人肃立,鸦雀无声,不觉神色一变,悄悄绕开疾步往里去。槿汐正从后院出来,看见我诧异道:“娘子怎么在这里?”
我赶紧将画卷和包袱交给她,低声道:“我还有活儿要做,你把这些东西放去屋里,快去吧。”
槿汐答应着去了。我刚走进谨身殿内,静白正寻了来,呵斥道:“宫里的娘娘小主们都到门口了,你还往哪儿瞎逛去?赶紧把地擦干净。”她见我跪下,又道,“桶里的水那么脏,还不去换一桶。娘娘们的贵足,怎么能踏在这种脏水擦出来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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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引自金庸先生作品《飞狐外传》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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