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轻沛得如金色的细纱,扬起春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潋滟。隔着阳光远远望去,辉赫在桃红柳绿中的昭阳殿显得格外肃穆而有些格格不入,似一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数十名侍女守立在昭阳殿前,为首的绣夏见我下了轿辇,一壁殷勤扶持,一壁已经牵住了我,道:“皇后有话要问胡昭仪,娘娘暂且回避吧。”
胡蕴蓉已有封妃的口谕,不过欠奉一个册妃之礼罢了,宫中皆称一句“昌妃”,眼下绣夏只以旧时位分称呼。我心中掂量个过,已知不好,不觉笑道:“本宫奉皇上旨意协理六宫,如今胡昭仪行差踏错,本宫安敢不为娘娘分忧,如何还能回避?”
绣夏微一踌躇,里头已经听得动静,剪秋出来看我一眼,方悠悠一笑:“淑妃来了也好,娘娘问不出话来,淑妃代劳也可。”
我缓步进去,三月里的时节,殿外春光如画,皇后殿中依旧是沉沉的气息,唯有一缕早春瓜果的甜香点染出一抹轻盈春意。
皇后肃然坐于宝座之上,胡蕴蓉立于阶下,一袭华贵紫衣下神色清冷而淡漠,仿佛不关己事一般,只悠然看着自己指甲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皇后手中捏着一件孔雀蓝外裳,二人沉默相对,隐隐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
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蓝外裳上,心中已然明白。我暗笑,所谓姐妹亲眷,亦不过如此而已。
我盈盈屈膝:“皇后万福金安。”说罢拈起绢子轻笑一声,“外头春色这么好,皇后与昌妃是中表之亲,却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倒显得与臣妾见外了。”
皇后嘴角含了一缕浅笑:“正好你来,也省得本宫着人去传。淑妃妹妹惯会左右逢源,如今协理六宫,也未免心内太懦弱了,由得宫中僭越犯上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层出不穷。”
皇后素来人前和善,何曾对我说过这般重话,我慌忙屈膝道:“臣妾尚不知何事,还请娘娘明示。”
皇后一言不发,只把手中衣裳轻轻一掷,华美的外裳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在脚下。我弯腰拾起一看,不觉笑道:“这料子轻薄软滑,确是极上等的。”我的手在衣裳平滑的纹理上抚过,忽然“哎呀”一声,蹙眉道,“这纹样怎么绣得似凤凰?”素来后妃衣裳所用图纹规矩极严。譬如唯皇后服制可为明黄,绣纹为金龙九条,或凤凰纹样,间以五色祥云;正一品至正三品贵嫔可用金黄服制,比皇后次一等,服制龙纹不可过七,许用彩翟青鸾纹样;而贵嫔以下只可用香色服制,服制龙纹不过五,许用青鸾纹样。当然,嫔妃若在衣衫上用凤纹,也只能用丝线勾勒成形,所用彩线不逾七色,且不用纯金线。后、妃、嫔三等规制极严,绝不可错,否则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极刑。
胡蕴蓉轻蔑一笑,冷道:“竟然是一丘之貉。”
皇后唇角轻扬,浅浅冷笑:“原来淑妃也识得这是凤凰?”
我抚胸而笑:“原来皇后为这个生气。都是绣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脚的,好端端的把纹样绣得四不像,竟像只凤凰似的。真是该打。”我以商量的口气问道,“臣妾以为该当罚这些绣工每人三个月的月例银子,看她们做事还这般毛毛躁躁。”
皇后以手支颐,斜靠在赤金九凤雕花紫檀座上,闭目道:“淑妃还真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倒吸一口冷气,惊道:“难道不是如此?皇后的意思是并非绣工粗心,而是昌妃妹妹蓄意僭越。”我停一停,方好声好气道,“罪过罪过。昌妃妹妹可是皇后您的亲表妹呀,姐妹之间怎会如此?”
胡蕴蓉听得此节,方深深一笑,那笑意似积了寒雪的红梅,冷意森森:“我与皇后不过中表姐妹,怎及纯元姐姐与皇后嫡亲姐妹的情意这般深。自然,宫中万事求和睦,我也自会效仿皇后对纯元姐姐一片深意,怎敢轻易僭越?”
皇后起初还无妨,待闻得“纯元”二字,不觉脸色微变,良久,才有深深的笑意自唇角漾起:“昌妃?”她轻轻一哂,“无须顾左右而言他,你只需坦承即是。这件衣裳是你近日最爱,常常披拂在身,若非蓄意,怎会不分翟凤,长日不觉。”皇后缓和了语气,柔缓道,“你是皇上的表妹,也是本宫的表妹。本宫多少也该眷顾你些,你年轻不懂事,怎知僭越犯上的厉害。若承认了,学乖也就是了。否则……”她神色一敛,端穆道,“宫中僭越之风决不可由你而开,若失了尊卑之道,本宫到时也只能大义灭亲。”
皇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胡蕴蓉只是不理,只淡淡一句:“我是由皇上册封,即便皇后要大义灭亲……”她蓦地莞尔一笑,连端庄的紫色亦被她的笑靥衬得鲜活明艳,“论亲,皇上既是我表兄又是夫君,自然是我与皇上更亲。大义么?皇后您扪心自问,心中可还有情义?所以即便要大义灭亲,也不是先轮到皇后您。”
皇后屏息片刻,目光淡淡从我面庞上划过,口中却道:“蕴蓉,你这般口齿伶俐,倒叫本宫想起昔日的慕容世兰。她不懂事起来,那样子和现在的你真像。”
胡蕴蓉伸手按一按鬓边妩媚的赤金凤尾玛瑙流苏,媚眼如丝:“皇后,咱们好歹是中表之亲,您拿我与大逆罪人相提并论,不也辱没了您么?何况慕容世兰一生膝下凄凉,最尊之时也不过是小小的从一品夫人。蕴蓉不才,既有和睦,又有皇后您这样的好榜样,怎会把区区一个从一品夫人看在眼里。”
皇后微微一震,伸出戴了通透翡翠护甲的纤纤手指抵在颌下。她神情微凉如薄薄的秋霜,映得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森冷寒意。剪秋看了皇后一眼,不由得颤声道:“昭仪大胆!昭仪这话竟是有谋夺后位之心么?还是竟敢咒皇后与纯元皇后一般早逝?看来不必昭仪承认,这衣衫上绣凤之事便是存心僭越,冒犯皇后更是无从抵赖。”
胡蕴蓉轻蔑一笑:“剪秋,你跟随皇后多年,怎么也学得这般搬弄是非、小人之心起来。本宫要学的自然是皇后的贤良淑德,怎么好好的你想到谋夺皇后宝座上去了。难道你眼里心里也是这样的事看得多了,记得多了么?”剪秋一时舌结,正欲分辩,胡蕴蓉怎能容她再说,即刻拦下道,“蠢笨丫头,一点眼色也无。皇上已下旨册我为妃,你竟还称我为昭仪,看低一阶。如此……”她目光往皇后身上一荡,“难不成你也把你主子看低一阶,仍当她是贵妃么?”
剪秋气得满脸通红,瞅着我道:“淑妃,昌妃这般顶撞皇后,您协理六宫,就这么眼看着也不说一句话么?”
我双手一摊,笑道:“这可奇了。皇后宽厚,什么也没说,倒是剪秋你与昌妃顶嘴。本宫若真要出言阻止,也不能庇护你这冒犯主位之罪。且昌妃妹妹素来在皇上与太后面前也童言无忌惯了,太后与皇上不语,本宫又怎好去说她?”
皇后冷眼片刻,缓缓起身,沉声道:“昭仪大胆!淑妃怯懦隔岸观火,本宫也管不了你,看来——”我听得“隔岸观火”四字,已然跪下。她的身影在重叠繁复的金纹罗衣内显得格外穆然,扬声道:“去请皇上——”
六宫中无有耳目不灵通者,闻得皇后动怒、昌妃僭越、淑妃牵连,一时间纷纷赶至昭阳殿。待得玄凌来时,后宫诸女除了有孕的眉庄皆已到齐,见我长跪不起,忙一齐跪了,一地的鸦雀无声。唯有胡昭仪娇小的身影傲然独立,似一朵凌寒而开的水仙。
玄凌身后跟着即将被册封为小仪的叶澜依。玄凌一进殿门,见乌压压跪了一地,不觉蹙眉道:“好好的怎么都跪下了?”说罢来扶我:“你也是。虽说到了三月里了,可地上潮气重,跪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我不肯起来,依旧跪着,依依道:“臣妾奉皇上旨意协理六宫,原想着能为皇后分忧,谁知自己无用,倒惹皇后生气,原该长跪向皇后请罪。”
玄凌见我不肯起来,便向皇后道:“淑妃位分仅次于你,若非你动气,她也不会长跪于此。”
玄凌此话略有薄责之意,此时叶澜依并不随众跪下,只在自己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盏轻轻一嗅,道:“这茶不错。”说罢悠然饮了一口,道,“听闻当年华妃责罚淑妃时叫她跪在毒日头底下。皇上,皇后可比昔日的华妃仁厚多了。”
叶澜依素来我行我素,众人闻得此言也不放心上,倒是跪在最末的馀容娘子荣赤芍横了她一眼,又旋即低下头去。
“都起来吧。”皇后轻叹一声,“皇上,臣妾与您夫妻多年,难道臣妾是轻易动怒、不分青红皂白便迁怒六宫的人么?”
玄凌微一沉吟,已然换了淡淡笑容,和言问道:“皇后素来宽厚,到底何事叫你如此动气?”
皇后低低叹息一声,指着胡蕴蓉的背影道:“皇上素来疼爱蕴蓉,臣妾因她年幼爱娇也多怜惜几分、宽容几分。如今看来,竟是害了她了。蕴蓉这般无法无天,不仅淑妃不能也不敢约束,臣妾竟也束手无策,只能劳动皇上。”她停一停,万般无奈地叹息一声,道,“皇上自己问她吧。”
自玄凌进殿,胡蕴蓉始终一言不发,背对向他。待玄凌唤了两三声,方徐徐回过头来,竟一改方才冷傲之色,早已满脸泪痕,“哇”的一声扑到玄凌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声哽气咽。如此一来,玄凌倒不好问了。皇后眉梢一扬,早有宫人将衣裳捧到玄凌面前,玄凌随手一翻,不觉也生了赤绯怒色,低喝道:“蕴蓉,你怎的这般糊涂,难怪皇后生气。”
剪秋接口道:“衣裳倒还别论,皇后本是要好心问一问她,让娘娘认错了也就罢了。可是娘娘出言顶撞,气得皇后脑仁疼。”她伸手去揉皇后的额头,道:“娘娘身子才好些,可不能动气。您是国母,若气坏了可怎么好,奴婢去拿薄荷油给您再揉揉。”
皇后甩开剪秋的手,斥道:“跟在本宫身边多年,还这般多嘴么?”
剪秋一脸委屈,气苦道:“娘娘,您就是太好心了,才……”说罢朝胡蕴蓉看了一眼,不敢再说。
我冷眼看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心中只寻思此事为何如此轻易便东窗事发,实在有些蹊跷。
胡蕴蓉满面犹有泪痕,冷眼不屑道:“跟在皇后身边多年,剪秋自然不会轻易多嘴,不过是有人要她多嘴罢了,否则怎显得臣妾张狂不驯。”
玄凌目光如刺,推开蕴蓉牵着他衣袖的手,斥道:“犯上僭越仍不知悔改,是朕素日宠坏了你,跪下。”蕴蓉微一抬眼,旋即沉默,我正纳罕她缘何一句也不为自己辩白,玄凌语气更添了三分怒意,“跪下!”
胡蕴蓉一语不发,凛然跪下,只闻赵婕妤幽幽道:“昭仪早早跪下请罪不就是了,何必非要皇上动气。”
“昭仪?”玄凌轩一轩长眉,赵婕妤微微有些局促,忙赔笑道:“是啊!册妃之礼未过,称一声昌妃原是尊重,可如今……”
玄凌淡淡“嗯”一声:“册妃礼……”他微一沉吟,便看向皇后。
未等玄凌启齿,皇后已然起身,屈膝行大礼:“臣妾无能,不能约束胡氏,但请皇上示下,臣妾该如何管束六宫?”
皇后此言一出,六宫宫人面面相觑,忙不迭跪下,连连俯首道:“皇后言重,臣妾等有罪。”
皇后轻吸一口气:“论亲疏,蕴蓉是臣妾表妹,臣妾无论如何要多为她担待些;论理,蕴蓉是和睦帝姬的生母,于社稷有功,所以对妹妹厚待宽纵。可是后宫风纪关乎社稷安宁,臣妾十数年来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持平。”她抬眼看一眼玄凌,动容道,“为正风纪,当年德妃甘氏与贤妃苗氏一朝断送,因此今日之事还请皇上圣断吧。”
玄凌眼中划过一丝深深的荫翳之色,默然片刻,道:“胡氏僭越冒犯皇后,不可姑息。朕念其为和睦帝姬生母,且年幼娇纵,降为良娣,和睦帝姬不宜由她亲自鞠养,移入皇后宫中。”
胡蕴蓉一直安静听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首,眸光冷厉如剑,直欲刺人。祺嫔见她如此情状,忙拍着她肩笑吟吟道:“胡良娣莫动气再惹恼了皇上,您是皇上的表妹,又是晋康翁主的掌上明珠,哪日皇上缓过气来,翁主再为您求上一求也就能复位了,今日的责罚不过是皇上一时之气罢了。”
这样的惩治,相对当年的我算不得多严厉。只是唯有不多的人才知晓,当年我的离宫乃是真正自愿,并非严惩。所以今日胡蕴蓉的遭际是困窘于我当年了。她未置一词,冰冷的神色有一股贵家天生的凛然之气,只斜眼看着祺嫔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带着显见的蔑视,清凌凌道:“你是谁?竟也敢来碰我?”
祺嫔的手势微微有些尴尬,作势拢一拢手钏缩回,旋即盈盈一笑:“是。良娣。”
她着意咬重“良娣”二字,颇有些幸灾乐祸之色,提醒她尊卑颠倒,已不复往日。
皇后轻轻摇头,仿佛疲倦得很:“一时之气?会否朝令夕改?若是如此,臣妾宁愿今日不要如此责难胡氏,以免叫人以为宫中律法只是儿戏而已。”
“皇后一定要朕说得明白么?”玄凌凝神片刻,“胡氏入宫以昌嫔之位始,如今终其一生,至多以嫔位终,以此正后宫风纪。”
皇后的神色清平得如一面明镜,低首片刻,唤出人群中的安陵容,抿唇一笑:“亏得昭媛细心,前两日胡良娣病着她去探望,才凑巧发现此节。”
安陵容微微一怔,很快泯去那份意外的愕然,轻轻垂首:“臣妾不敢。”
皇后似没有察觉周遭人等因此而生的对安陵容怨毒与畏惧的眸光,似是大为赞叹:“昭媛不愧为九嫔之一,明尊卑,正典仪,堪为后宫之范。”她停一停,转首问询于玄凌:“蕴蓉册妃礼不复,昭仪之位亦失。九嫔不可无首,不如由安昭媛暂领其位。”
从二品九嫔是嫔位中最高一阶,分有九人,虽同为从二品,却也有先后之分,皆是昭仪最尊。如今昭仪之位无人,皇后此举,意在推崇安氏而已。
我淡淡一笑,虚名而已,皇后方才那一句话,才是真正玄机所在。利益所驱,连血肉亲缘皆可割舍,同盟之间怎会毫无芥蒂嫌隙?
玄凌看蕴蓉一眼,怒其不争,唇齿间却也透着一丝温情的怜悯:“回去看看和睦,着人送来皇后处,从此每月只许见一次。燕禧殿……暂且许你住着吧。”
胡蕴蓉深深拜倒,赤金宝钏花钿的清冷明光使她一向娇小喜气的脸庞折射出冷峻的艳光。贞贵嫔是有子息的人,闻得要人母女分离,已是不忍,这些日子她缠绵病中,此刻强撑病体坐在殿上,遥遥望一眼玄凌,怯怯道:“皇上息怒,臣妾有一丝不解,想请问……良娣。”
玄凌温言道:“你说。”
贞贵嫔得他许可,方依依道:“臣妾以为,这衣裳上绣纹类似凤凰不错,却也只是类似而已。凤之象也,鸿前、鳞后、蛇颈、鱼尾、鹳嗓鸳思,龙纹、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高六尺许。而此衣衫绣纹,高先不足六尺,唯四五尺而已,有三十六色却皆非正宫纯色,不见龙纹而是蛇纹,羽毛也多青金而非只纯金色,似乎与凤凰也不完全相像。”
贞贵嫔心细如发,一一指出,每指一样,玄凌蹙紧的眉目便平和一分。她话音甫落,已听得有一女子的沉稳之声从殿门贯入,朗然道:“不错。此纹并非凤凰,而是神鸟发明!”
绣夏不由皱眉,低喝道:“皇后正殿,谁敢如此无礼,大声喧哗!”
来者丝毫不理会绣夏的呵斥,只向玄凌与皇后深深一拜:“奴婢琼脂向皇上、皇后请安。”
琼脂乃是胡蕴蓉陪嫁,更兼从前侍奉过舞阳大长公主,皇后亦要让她几分薄面,不由得轻叱绣夏:“琼脂护主心切也就罢了,你怎也半分规矩不识!”
琼脂淡淡一笑:“素闻贞贵嫔卓然有识,果然不错。老奴代小姐谢过。”她自云“老奴”,颇有自恃身份之意。说罢徐徐展开手中画卷,画卷上有五鸟,彩羽辉煌,莫不姿采奕奕。琼脂抬手绾一绾鬓发,缓缓道:“古籍中有五方神鸟。东方发明,西方鹔鹴,南方焦明,北方幽昌,中央凤凰。发明极类凤凰,长喙,彩翼,羽尾缤纷流丽,喜饮清露,常嬉浮云。也难怪诸位娘娘小主不知,这神鸟除凤凰之图流于人世之外,余者都已失传许久,若非我家小姐雅好古意,也难寻到。”说罢将画卷与衣衫上图纹细细比对,果然是神鸟发明而非凤凰。只是两者极其相似,若不说破,极难分辨。
“皇后位主中宫,当之无愧为女中凤凰。皇后之下贵淑贤德四妃分属东西南北四宫,正如东西南北四神鸟,譬如淑妃娘娘便入主西宫,可以鹔鹴相兆。我家小姐并未衣以凤凰,实在不算僭越!”琼脂说罢扶起长跪于地的胡蕴蓉,道,“小姐受委屈了。”
玄凌两相一看,不觉歉然,伸手去挽蕴蓉的手:“你也不早说,平白受这委屈。”
胡蕴蓉满脸委屈神色,带着一抹小女儿的撒娇,浑不见方才一语不发的冷傲神色,她甩开玄凌的手,顿足道:“方才表哥好大的脾气,我还敢分辩么?若一急起来,表哥晓得蓉儿的脾气,必定口不择言惹恼了表哥,到时你肯定更不理我啦!”
一旁安陵容听到“蓉儿”二字,不由得一愣,本能地转过头来,旋即省悟,扬唇漠然一笑。这是我第一次听蕴蓉在玄凌面前如此自称。我微一揣摩,此“蓉儿”非彼“容儿”,胡蕴蓉素来心高气傲,怎容安陵容这一声“容儿”珠玉在前,生生夺了自己在玄凌心中的分量。我暗笑,胡蕴蓉的心结,想必也有此一节吧。
玄凌又好气又好笑:“你何曾是这样胆小的人儿,在朕面前不敢犟嘴也就罢了。如何方才在皇后殿中也不好好说话,倒叫皇后这般着恼?好好的生出这场风波来?”
赵婕妤眼珠一转,满面含笑,忙接口道:“也是呢。谁不知胡妹妹素来伶牙俐齿,早早把事儿说完了不就好了。皇后最是心胸宽广之人,这些误会小事必定一笑了之,也不用咱们姐妹惊惶惶地奔波一场了。”
胡蕴蓉眼波一转,脆生生笑道:“臣妾怎会不愿与皇后细细说明?只是臣妾一进昭阳殿,皇后怒目,所有人都被逐了出去,只剩臣妾与皇后两人,开口便是‘大义灭亲’四字,臣妾哪里还敢辩呢?连淑妃一进来也被皇后一通排揎,责她优柔懦弱,吓得淑妃大气儿也不敢出。”她的目光自皇后面上涓涓而过,旋即笑道,“表哥也莫生气,皇后是久病初愈之人,难免容易动气些!”她附到玄凌耳边,悄悄道,“除了太医常开的那些药,表哥也得请太医为皇后制些坤宝丸、白凤丸、复春汤才好。”
蕴蓉说得虽轻,然而近侧几个年轻嫔妃都已听见,忍不住捂嘴轻笑。玄凌笑着在她手腕捏了一把,笑骂道:“胡说八道,皇后哪里就到更年之期了。”口中虽笑,然而目光触及皇后,眉心一动,似有怒意轻扯,到底按捺了下去,只淡淡道:“往后少动些气,于你自己身子也不好。”
皇后眼见此变,倒也不急不躁,垂首从容道:“蕴蓉素得皇上与太后关爱,她若犯错,岂不是叫皇上与太后添堵伤心,爱之深责之切,臣妾也是关心则乱。”
蕴蓉淡淡一笑,到底是琼脂说了一句:“那么多谢皇后关怀了。”
吕昭容踌躇良久,似有话按捺不住,终于脱口道:“方才琼脂姑姑说皇后乃中宫凤凰,淑妃入主西宫,乃是神鸟鹔鹴之兆,那么如你所言,胡……”她微一迟疑,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她衣绘神鸟发明,岂非入主东宫,是承位贵妃之兆!”想起宫中蕴蓉已封昌妃、将登贵妃之位的传闻,她不由得暗暗咋舌。
传言不过是传言,若真有此心还如此昭然于众,得宠数月不减的馀容娘子不由得连连冷笑:“良娣好大的福分!好大的心胸!”
胡蕴蓉充耳不闻,小心翼翼解下颈上束金明花链上垂着的一块玉璧捧在手心,敛衣裳,正裙裾,郑重拜下:“皇上以为臣妾何以敢以发明神鸟自居?皇上可还记得臣妾生来手中所握的那块玉璧?”她将手中玉璧郑重奉上,“请皇上细看玉璧反面所雕图案。”
我站在玄凌身旁细看,那是一块罕见的赤色玉璧,不过婴儿手掌一半的大小,赤如鸡冠,温润以泽,纹理坚缜细腻,通透纯澈。正面的商意弦纹古朴凝重,刻着“万世永昌”四字,望着而生温厚之意。反面则是一对神鸟图案,乍看之下极似凤凰,细细分辨才能看出是东方神鸟发明的
形状。
“臣妾生而手不能展,见到皇上那日才由皇上亲自从手中取出这块玉璧,上书‘万世永昌’,以此征兆大周国运万世绵泽,天下昌明。臣妾身受上天如此厚爱,得以怀玉璧而生,更能侍奉天子,更要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松懈。臣妾不能为皇上诞育子嗣,日夜不安,只得时时祈求神明眷顾,庇佑大周。又见玉璧所琢纹样极似凤凰,心下胆怯又有些疑惑,心想两位表姐皆为皇后,且宜姐姐如今正主后宫,臣妾玉璧上又怎会真是凤凰?查阅无数古籍才知乃是神鸟发明。臣妾闻得古时神鸟发明掌一方祥瑞,能主风调雨顺,喜不自胜,是以亲自动手绣在素日最喜的衣衫上,可以时时求得庇佑,并非有觊觎贵妃宝座之心。”她容色肃穆庄重,款款道来,大有一朝贵妃的高远风华。
玄凌亲自搀她起身,微微动容:“怜你一番苦心了。”
蕴蓉稍见羞色,倨傲地扬起她小巧的下巴,乜斜着看向安陵容:“也亏得昭媛心细如发,处处在燕禧殿留心,连来探病也不放过,才能使得臣妾苦心得以上达天听,且宣扬于人前。”她似笑非笑道,“还要多谢昭媛呢。”
敬妃笑道:“昭媛妹妹也真是的,素日在皇上身上用心也是该的。不想却爱屋及乌用心过了,怪道皇上总是对昭媛格外垂怜呢。”
祺嫔托腮笑道:“是呢,总有人爱兴风作浪的,本来这时候咱们姐妹下棋的下棋、逗鸟的逗鸟,都自得其乐呢。”
安陵容微微有些局促,很快笑道:“也是臣妾胆子小,心里又藏不住话。本是想皇后娘娘与胡妹妹是自家姐妹,必然好说话的。不料兜兜转转生出这样大风波来,都是臣妾的不是。”说罢便已垂泪跪下。
玄凌睇她片刻:“你也是素日太小心翼翼了,日后留心着些就是。”转脸对着蕴蓉已是含笑,脱口道:“你有这份赤子心肠,如何当不得贵妃?”
一丝难掩的喜色自蕴蓉眼底划过,转瞬湮灭于她光艳的神采中:“皇上过奖了。”
没有先前的百般委屈、峰回路转、撒娇撒痴,这“贵妃”之诺如何会轻易来得呢?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吧!
人的欲求如深壑难填。得到贵妃之后,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我凝眸于她娇小的身躯,转眼去看凤座上的皇后,不由得暗笑,有皇后开了自贵妃而立后的先例,胡蕴蓉胸中野心只怕真不小呢!有这样一位表妹,也够皇后头疼的了!
只是细细留心她素日心胸行径,若真取朱宜修而代之,又怎会是好相与的呢?何况,朱宜修尚在后位,玄凌又顾念我与端妃,她这贵妃“当得”与“当得成”之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我一垂眸,举袖掩饰着轻咳了一声,目光往凝神端坐的端妃身上微微一转。玄凌恍然会意,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微微有些尴尬。
我笑道:“当年皇后亦自贵妃而立后,若真如皇上所言,日后胡妹妹成了贵妃,中表之亲皆为我大周贵妃,可不是一段佳话么?”我瞥一眼馀容娘子,笑语盈盈:“方才娘子还称胡妹妹为良娣,当真该打该打!”
皇后微一凝神,已然含笑:“平白叫蕴蓉受了贬为贵人的惊吓,这册妃之礼便由本宫和淑妃一起好好操办,当作压惊赔礼。皇上意下如何?”
玄凌应得爽快:“先行了册妃礼再说。皇后熟知典仪,便好好花些心思在蕴蓉身上吧。”
皇后的笑容轻似流云,拉过我的手道:“今日也叫淑妃委屈了。说到衣衫僭越之事,淑妃是最清楚不过了。当年她获罪出宫,归根究底也是为了姐姐的一件衣衫。皇上是重情重义之人,却也最重宫规。今日淑妃本是来劝和本宫的,谁知本宫一见她念起旧事更难过了。”说罢指着我向众人道,“淑妃是何等聪明样人,为着无心犯了规矩冲撞了已故的纯元皇后,当年本宫与皇上不得不挥泪严惩。今日蕴蓉之事,本宫以为她犯淑妃昔日之错,唯恐又要得严惩,更是痛心,脾气未免躁了些。”她殷殷叮嘱,“幸好是一场误会。只是宫规严谨,人人都是一样的,各位妹妹必得注意言行,否则本宫纵然心中顾惜也不敢违背祖宗百年规矩。”
众人唯唯诺服,我听皇后提起当年恨事,心中恨极,然而玄凌面前亦不能露出什么,只垂首应了。
“皇后这话错了!”众人正唯唯间,胡蕴蓉语出惊人,唇边划过一丝浅浅笑意,闲闲道,“衣衫僭越,冒犯尊上自然要严惩。只是……比方方才皇上以为臣妾在衣衫上绣凤凰图案乃是有意,当年淑妃错着纯元皇后故衣乃是无心,以为臣妾有意降为从五品良娣,淑妃无心却贬为正六品贵人,听闻淑妃当年禁足棠梨宫之时可受了不少委屈,内务府所供饭食皆是馊腐的,大冬天连煤炭也不给,冻得淑妃和奴婢一般长了冻疮不说,连要请个太医也赔上了近身侍婢的性命。臣妾若真如皇上所惩,每月还能见和睦一次,淑妃却是被废入甘露寺,若不是她福气厚些,只怕这辈子连胧月帝姬是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了!”
“内务府那些敢欺凌你的奴才都被朕罚去洗恭桶[1]① 了。”心底百感交集,难怪回宫后浣碧要私下查处那些当年欺辱棠梨宫的内监却一个个无迹可查,原来还有此节。玄凌神色微微一震,眼底浮起一缕内疚之色:“朕一直以为流朱的死只是意外。”
“多谢皇上。只是,都是过去的事了。”听起来我的声音是无比感动的。我停一停,含笑向胡蕴蓉道:“皇上厚爱妹妹,所以不忍重责。论与皇上的亲疏情分,本宫又怎敢与妹妹比肩呢?”
她提起往日我寒微之事,语中颇有自得之色,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又怎会费上一番唇舌只为炫耀。“淑妃妄自菲薄了。倒不是表哥有意偏爱于我,而是纯元皇后和当今皇后是不一样的。原在府里的时候纯元皇后乃是正室夫人所出,当今皇后是三姨娘的女儿。”她眼里有刻薄的笑意,“纯元皇后乃是皇上的嫡配皇后,也是当今皇后的嫡出亲姐。当日朱门出了一后一妃乃是城中佳话。只是纯元皇后在世时当今皇后还是贵妃,封后也是续弦。民间娶妻尚分结发与填房,嫡庶长幼有别,皇后又怎能自认与纯元皇后并肩?”
她这话说得极辛辣。宫中人人尽知皇后乃是庶女出身,虽在纯元皇后逝后也立为皇后,只是人人心中有数。这两位皇后莫说在与玄凌的情分上有天壤之别,他日若玄凌崩逝,陵寝之内也只得由元配皇后与之同葬,朱宜修唯有在一丈之外的左侧才有其安放棺椁之地。此中微妙,尽人皆知,只是谁敢冒此大不韪宣之于口。
皇后素来沉静从容,闻得“嫡庶”二字不由得脸上肌肉一搐,再听到“结发”“填房”几字,面上还未露出什么,指尖已颤颤抖索,想是动了真怒。我自进宫以来,从未见她有如此神色。人人皆有软肋,皇后亦不例外。
然而也不过一瞬,她把颤抖的指尖笼在了宽大的莲袖中:“本宫只有这一个姐姐,自幼姐姐爱护关怀,姐妹情深,本宫自然处处以她为尊,不敢与之比肩。”
嘲讽的笑意自蕴蓉唇角闪过,她神色诚恳:“是呢。我也是这般想的,表哥说是不是?”
玄凌的目光并未着落在任何人身上。遥遥天际,玄凌似乎在目光尽头看到了纯元皇后的绝代姿容,唇齿间轻吐的音节带着一种深刻缠绵与眷恋:“自然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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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恭桶:即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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