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炎热似流火,然而我却很喜欢那一抹艳阳灿烂,闲暇时便和贞妃在偏殿的藏书阁里整理发黄的书卷,将它们放置到烈日下暴晒,以免被霉气侵染了幽雅的墨香。
这一日我正埋头于书卷间,却听槿汐轻轻唤我:“娘娘。”
我踱步出去,问道:“怎么了?”
她蹙着眉头道:“瑃嫔午后一直嚷着腹痛,闹了好半天,结果小产了。”
“小产?”我扬一扬眉,问。
“是。”槿汐答道,“瑃嫔也真是没福气的,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太医疑心是麝香所害,所以皇上动怒了,下令严查。”
“是该严查。”我用清水浣手,“宫中不明不白死了那么多孩子,早该严查了。”
“可是……”
黄昏的暮色落在她清秀的面庞上,无端添了一层焦虑,槿汐的话尚未说完,剪秋已踏进门来,她似笑非笑道:“又要劳烦娘娘走一回了。”
贞妃在里间闻得动静,急忙出来道:“什么事?”
剪秋笑吟吟请了个安:“贞妃娘娘也在呢。淑妃娘娘流年不利,总和些不大吉祥的事扯在一起,奴婢也是奉命行事,带淑妃娘娘去问一问。”
贞妃眸中有忧虑的光芒一转,略整一整衣衫:“正好本宫得空,烦请剪秋姑姑略等一等,本宫陪淑妃一起去。”说罢伸手挽过我的手:“黄昏路难行,我与娘娘同去。”
我心中并不知是何关节又起风波,然而因着心中坦荡,照旧是备下轿辇,梳洗后盛装前往。
再失宠,我终究还是淑妃。
瑃嫔居住的绮望轩在上林苑南边,这里地气冬暖夏凉,到了盛夏时节依旧花木扶疏,一蓬蓬雪白橙花如白茫茫星子装点于绿玉藤萝之间,映着向南墙架上的火红凌霄,一冷一热,滤去不少暑气,也愈加显得绮望轩绮色无边。花叶葱茏间有太湖奇石突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宫中富丽景象,倒颇富江南庭院风雅韵致。
一进宫苑,贞妃倒是很合意,微微颔首道:“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雅致,可见瑃嫔倒不俗。”
我笑:“若俗,未必能这样得皇上宠爱。”
贞妃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所以赤芍总像是个例外,听说她的拥翠阁里只用金玉堆砌,十分艳俗。”
我暗暗叹息,这样喜欢富贵,未必真是从未拥有所致,恐怕更多的,是害怕失去,所以贪恋。
李长闻声出来,打起了湘妃竹帘道:“淑妃娘娘来了,皇上已经在等娘娘了。”
数月之间,李长脸上也多了些愁苦之意,虽然他依旧是风光无比的皇帝近身内监,紫奥城大总管,可是因着与柔仪殿的关系,这些日子来,明里暗里的零碎委屈也不会少。他迎我进去,悄悄比了个“珍重”的手势,便执了拂尘垂手立到了玄凌身边。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许是这个时节黄昏特有的带给人的窒息感觉。瑃嫔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绣花寝衣,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狭长妩媚的眼帘小心翼翼地垂着,唇边哀伤受惊的委屈还未褪去。玄凌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好生安慰。
我屈膝请了一安:“皇上万福金安。”
玄凌随口唤了我起来,问道:“往常年月到了夏天你便疰夏吃不下东西,人也消瘦,今年还是这样么?”
我不想他劳师动众唤我前来,却是这样温情的言语,意外之余只好如实回答:“还是照常吃不下东西,不过习惯了也便好了。”
玄凌点点头:“朕见你也是瘦了。”
贞妃行礼过后,微微笑道:“臣妾日日见着淑妃倒也不是很觉得,许是皇上许久没见淑妃了,所以便觉得她显瘦。”
玄凌不置可否,倒是缩在榻上的瑃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皇上,臣妾的孩子就这样没了,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这样凄厉的哭声在小小的阁子里左冲右突,撕心裂肺,我只觉得头疼和闷热,背脊上沁出层层的汗来,我怔怔地想,这样苦热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呢?
玄凌神色痛惜,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心,柔声道:“朕一定还你个公道就是。”
瑃嫔止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小声地啜泣着,啜泣着,那绵绵的抽泣似一根缓缓推进肌理骨髓的针,连我亦心酸起来。我正色道:“瑃嫔这样伤心,看来孩子的确失去得意外,皇上不能不还瑃嫔一个公道。”
“既然淑妃也这样说,”玄凌收敛了方才的温情脉脉,他冷冷唤过剪秋,“你给淑妃娘娘看吧。”
剪秋答了声“是”,将放在黄梨木桌上的一卷画轴徐徐打开。两端紫檀卷轴,画卷笔法精妙,面容栩栩如生,衣褶纹理无不纤毫毕见,正是我送给瑃嫔的《观音送子图》。
“此画有何不妥么?”我问。
水蓝色缀珠帐帘后徐徐站起一个女子的身影:“这画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仿佛是前朝画院画师沈苹之作,沈苹最擅画观音图像,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帘后的女子巧笑倩兮,正是荣嫔赤芍。她安慰似的拍一拍瑃嫔的手,打量我几眼:“瑃嫔失子之痛,娘娘还盛装前来,不怕人见了刺心么。”
我淡淡一笑:“原来穿衣打扮,被不同的人见到真的会生出不同的见解来,果真有心人又心生嫌隙了。本宫盛装前来,正是不想瑃嫔见了刺心,难道荣嫔觉得本宫素服前来才算是安慰瑃嫔了么?倒不怕瑃嫔更触景伤情。”
荣嫔一时语塞,只好道:“淑妃机变过人,心思深沉,臣妾如何能
比呢!”
“既然自叹不如就要服管教。赤芍,当年你在本宫身边时本宫是如何教导你的?”烛影摇红,贞妃坐在窗前横榻上,罗扇轻摇,窗外流萤点点飞舞雪白橙花之间,愈加显得临窗而坐的贞妃意态娴静,“与尊上应对,不可挑衅,不可轻浮,不可出言无状,尤忌口出轻狂言语,你可还记得?”
赤芍本是贞妃的侍女,如今旧主问话,她一时不敢抗辩,只气鼓鼓站着不说话。然而贞妃素来文静少宠,赤芍又是心高之人,更兼在得宠的风头上,到底按捺不住说了一句:“臣妾如今已非奉人巾栉者,不必再按贞妃娘娘教训说话做事了。”
贞妃轻轻摇头,紫白二色并蒂玉兰花步摇上垂下的银线流苏晃出点点柔和的光晕:“如今你已不是侍奉洒扫的宫人,得宠而成上位,这是你的福分。然而无论如何身居高位,礼数教养都不可或缺,否则你位分再高,别人都不会心悦诚服。”
荣嫔平生最恨被人指点是贞妃身边伺候的旧人,如今被贞妃当着众人一言一语教导,她一时发作不得,不由得气得满面通红,狠狠绞着手中的绢子。
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息,阁子太小,人又多,难免有些窒闷的气息,有小宫女上来往角落的八珍兽角的镂空小铜炉里添了一勺百和香屑,香料才燃起来,已有年长的姑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朝着后脑勺便是一掌:“不要命了么?什么时候了还敢用香料,也不怕伤了小主贵体。”她犹不解恨,虽不敢朝着我,可口中依旧碎碎骂道,“狠心短命的东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进去害小主么?”
我不说话,只瞟了李长一眼,李长会意,一把握了那宫女的手腕出去,口中呵斥道:“虽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但宫里规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当着皇上和娘娘的面管教,成什么样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小厦子:“掌嘴三十,好好叫她记着教训。”
瑃嫔一直未曾出声,直听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才要开口求情,见玄凌只是毫不动容,只好无可奈何地把话咽了下去。
荣嫔冷哼一声,指着画卷道:“这画是淑妃娘娘所送无疑吧?”
我瞥了一眼,从容道:“是。”
“那么,娘娘好机巧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锋芒,“瑃嫔缘何会小产?正是麝香熏然之故。而太医已经查过,瑃嫔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无沾染麝香。而瑃嫔失子,正是因为她太过看重娘娘所送的这幅画。”
瑃嫔掩面,伏在玄凌胸口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缩着,抖动的起伏像海浪一样一涨一落:“臣妾感念淑妃娘娘心意,送来这幅《观音送子图》,臣妾又求子心切,想早日为皇上诞下一子半女,便日日在画像前诚心祈福,谁知……”她指尖发颤,抖索着用力扯开画卷两端的紫檀木画轴,“谁知这里头竟塞满了麝香。”
她手指一松,空心的紫檀木卷轴内滚落许多褐色的麝香,那样浓郁的气味,我嫌恶地屏住呼吸,别过头去。
“这画是淑妃遣人送来的,送来之后便悬在那里没人动过。除了淑妃还会有谁能动手脚?”瑃嫔恨得死死咬住了唇,目光几欲噬人,她痛哭失声,“皇上,皇上,臣妾好害怕。臣妾已经很尊敬淑妃了,从不敢得罪她,凡事小心翼翼,为什么她还要害了臣妾腹中的孩子?难道就因为臣妾出身岐山王府,而不是淑妃义妹亲自挑选的出自清河王府的人,她就要这样排除异己,容不得臣妾么?”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睛迸得血红,几乎要纵身扑到我的身上,“淑妃,你若不喜欢臣妾,臣妾大可退居冷宫,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不能!”
我后退一步,欲避开她失子后形如疯癫的情状。然而玄凌上前一步,紧紧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心有黏腻的冷汗,那种湿冷的触感有发滑的虚弱。他逼视着我,吐出喉底的喑哑:“淑妃,你有没有?”
“不会!淑妃断断不会!”贞妃上前两步,婉声劝道,“皇上忘记了,臣妾当年有孕被禁足,是淑妃想尽办法照拂臣妾,她既然肯与臣妾为善,又怎会去害死瑃嫔的孩子?淑妃不是这样的人!”
“娘娘,时移世易,您和瑃嫔是不一样的!”荣嫔笑吟吟吐出冰冷的话语,像小蛇的芯子“咝咝”地钻向贞妃,“您是无宠而有孕,对盛宠回宫的淑妃能有什么威胁?而瑃嫔是盛宠而有孕,又有岐山王府的背景出身,万一将来生下位皇子,可是前途无量,对失宠而有子的淑妃而言,能不防患于未然么?”
所谓情势,荣嫔已经一针见血,宫中诸人,大约也都是这样想的吧。
贞妃一时无言,只是反复道:“淑妃不会这样做。”
玄凌看她一眼:“燕宜,或许是赤芍想得太多,但的确,有时你看人看事未免太简单了。”
贞妃闻言讷讷,复又低下了头:“皇上这样看臣妾么?”她苦笑,终于沉默,“但臣妾始终相信,淑妃不会这样做。”
玄凌不再理会她,只看着我道:“朕只要你回答,做过或者没做过?”
宫内静极了,遥遥却只听见远处青蝉在杨柳间声声知了知了,风动月移,紫铜烛台上的蜡烛燃得正旺,化下的滴滴红蜡,当真似红泪一般,静静地垂落无声。
“臣妾回答了皇上就会相信么?还是皇上心中其实早已认定是臣妾所为,那么臣妾回答与否其实真的无关紧要。”
玄凌伸手以二指轻轻托起我的下巴,目光直欲探到我眼眸深处。他的手指薄而修长,触在我下颌的皮肤上有森森的凉意漫出:“淑妃,朕只要你一句话。”
如此冷然相对被他逼问,是我与他都想不到的,眼角的余光望见依墙而立的贞妃,暗红的烛光散落她眉间眼角,神色悲悯,是怜我,也是怜她自己。
“臣妾以为皇上和臣妾相知至此,皇上是绝不会来问臣妾这句话的,终究是臣妾看人看事太过乐观。”我的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
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蝉翼纱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似迷茫诡谲而不可知的人生。他眸中有炽热一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荣嫔急切道:“皇上断断不可再心软了。上次瑛嫔的事已经不明不白饶过淑妃了,若再不狠下心肠,只怕宫中以后是非更多。”
我转头望着瑃嫔:“这画是本宫半月前让槿汐亲手送到的吧?”
瑃嫔哭红了眼,瞪着我哽咽道:“是。若非这半月来我日日对着这幅画,我的孩子也不至于是这样下场。”
“这幅画是氐州都督赠予本宫,在送给瑃嫔前本宫自己已挂在宫中数月,所以断断不会有问题。”
荣嫔连连冷笑:“有无问题并非你说了算,瑃嫔小产,你无可辩驳。”
风吹过千叶修竹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无数的雨点落下。我转首,窗外,却是满天星光,银河千里。我忽而笑出来,望着玄凌深深的眼眸:“因为臣妾已经怀孕两个月,如果此画有麝香,首先受害的人会是臣妾。”
我望着来不及掩藏好震惊神色的荣嫔:“自然荣嫔也会怀疑此画本无麝香,是本宫专门为瑃嫔所加,可是本宫又如何得知这画瑃嫔会是朝夕相对还是放入库房置之不理,本宫没有神机妙算,更不曾在瑃嫔有孕后踏足半步,若真行此招,实在是险之又险。”
我的话未完,玄凌眼里顿时如倒映进满天银河繁星,盛满闪闪晶莹,他喜道:“真的?真是有了孩子?”他伸手便要扶住我坐下。
我不经意地一避,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臣妾没有卫太医在旁照拂,所以一直不敢张扬此事。”
他欢喜道:“嬛嬛,那你先坐下,不要动了胎气。”
我依旧垂眸:“臣妾已经被冤两次,实在不想再有下次。皇上是否该就此事给臣妾一个交代?”
荣嫔犹不肯死心,挣扎道:“不是淑妃亲手所为,也有可能是旁人,那画不是崔槿汐送来的么?或者是淑妃指使崔槿汐也未可知。”
“槿汐?”我含着渺漫如烟云的笑意,逼近了看她,“如果不是槿汐,会不会是与她交好的李长?不是李长,会不会是李长的主子皇上?如你这般,何时才能善罢甘休,岂非宫中大乱,人心思变?不当其位,乱生是非,本宫不会罚你,只看皇上的旨意。”
“皇上……”荣嫔极委屈,扭了绢子看着玄凌娇声唤。
“赤芍,这一晚你咬着淑妃不放,已经闹腾得够厉害了。淑妃说得不错,少生是非,你该学学你的主子贞妃,学人家是如何贞静有礼。”
贞妃清幽眼波缓缓漾入玄凌眸心:“皇上该叫赤芍静静心思,当初臣妾没有教导好她,终究是臣妾的过错。”
玄凌思忖片刻:“小厦子,你送荣嫔回去,叫她每日抄写三十遍《女训》,不学会静心安分,朕不会放她出来。”
荣嫔还要再说,终于被玄凌眼神吓住,恨恨看我一眼,掀了帘子出去。
我眸光微转,一一扫视阁中诸人,瑃嫔早被惊得不敢再哭,只有一声没一声地啜泣着,低低地压抑着声音。
我唤过方才伺香的小宫女:“你过来。”
那小宫女怯怯地靠着墙蹭过来,倏地腿一软跪在我跟前,我看也不看她:“瑃嫔宫中的香料可都是你伺候的?”
“是。”她吓得头也不敢抬,怯生生答。
“你把手伸出来吧。”
她的手瑟缩在背后,久久不敢动,瑃嫔狐疑地看我:“淑妃要做什么?”
我淡淡道:“麝香气味浓厚,用手触摸后容易被察觉,所以要害瑃嫔的人很有心,借紫檀的气味来掩盖麝香。但是那个人肯定会用手触摸到麝香,瑃嫔的阁子不大,人也不少,想要不被察觉,除非那个人的手本就经常会沾染各种香味。”我唤过李长:“你细细闻她的手,可有麝香的气味?若无,那么是本宫多心;若有,就细细审她,是谁背后主使。”
李长抓住小宫女的手用力掰开细细一嗅,已经变了脸色:“回禀娘娘,果然有麝香的气味。”
瑃嫔凄厉地喊了一声,已经猱身扑上去,随手抓起一把尺子没头没脸地打上去,绮望轩里闹作一团。
哭笑啼闹皆是戏,平白作了他人嫁衣。我只觉倦怠,携过贞妃的手:“我倦了,妹妹陪我回去吧。”
贞妃似是庆幸似是欣慰:“果真是姐姐福气好,有了这个孩子,眼下的困境也算解了。”
我望着庭院中绚色的花,红朵翠荫,明艳得让人眼前微微发晕,心底有万重的忧心:“我的困境不难解,我是担心清河王和玉隐。皇上对清河王起了疑心,唉!”
我说不下去,这样的心情,如何能言说叫人明白呢?我垂首看着自己平坦如旧的小腹,只觉心上的荫翳更浓了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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