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言情小说 > 后宫·甄嬛传 > 第5章 东宫败

三日后暮色深沉之时,玄凌在柔仪殿大宴后妃,同赏珊瑚。皇后之下,这两年来颇有宠幸的嫔妃一一到场,连被玄凌要求静心思过的荣嫔也精心打扮,着了一身清新的粉蓝团绣烟霞紫芍药宫装前来。

我是东道主,自然也是盛装出席。一袭瑶红色攒心海棠吉服深浅重叠,月白“蝶舞双菊”抹胸,底下深红底色繁复华丽的蹙金线长摆凤尾裙拖曳于地,灿色宛若眼前无数女子艳丽笑靥。远山眉仿似水墨轻烟画意盎然,眉心中一点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钿上缀着赤红宝石更是闪耀夺目,映着两腮的磨夷花胭脂扑成鲜妍的“桃花妆”,宛若春日桃花一瓣一瓣盛开在面上,如此盛装打扮,再也无人可看出我妆容底下的虚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浅丛丛,开在宫灯如星里晕染开无限春色,火红、粉白、淡黄、橙橘、瑰紫,各擅其美。柔仪殿外青松与红枫交映成辉,苍翠与嫣红交错林立,似一卷斑斓锦缎华丽铺陈,无比壮美,比之春花烂漫的景色更加动人心弦。

一众妃嫔围着珊瑚评头论足,啧啧称趣。宫人们鱼贯而入布好菜色,玄凌看看天色,便问:“怎么这个时候了,皇后还没过来?”

槿汐回道:“回皇上的话,方才皇后娘娘差人来过,说身子有些不爽,所以不过来了。”

玄凌神色冷淡:“怎么朕请她,她就身子不爽了?平日倒见她好好的。”

胡蕴蓉道:“或许柔仪殿有皇后不愿见的人也未可知,一看见才会身子不爽。”

皇帝蹙眉:“李长,你亲自去请皇后。她是六宫之主,这样的时候她不在,不合适。”

李长答应了退下。

欣妃艳羡道:“这株珊瑚深赤通透,世所罕见。到底淑妃荣宠深重。”

端贵妃亦点头:“还是皇上想得周到。珊瑚在深夜中看来,格外光彩熠熠。”

贞妃似有触动,感慨道:“珊瑚难得也终究是凡品,皇上看重淑妃,以珊瑚为淑妃安胎祈福,这份心意才让臣妾觉得感动。”

我有些惴惴,问:“皇上,皇后娘娘不会是生臣妾的气吧?”

玄凌不以为然:“怎么会?她是皇后,应该宽容大度。”

等了半炷香时间,皇后终于进来,众人不自觉便停了说笑,看着皇后仪态庄重地走进来。

皇后略带倦色地请过安,玄凌打量她几眼,慢慢道:“皇后身体不适,朕要皇后来,是勉强皇后了。皇后不怪朕吧?”

皇后勉力一笑:“怎会?臣妾本来不适,不打算来。可皇上关心淑妃,臣妾与皇上夫妻一体,怎会不关心?方才来迟,是臣妾亲自去库房找了一尊送子观音送给淑妃,希望淑妃能为皇上平安产下龙子。剪秋。”

剪秋捧着一尊精雕细琢的送子观音上前,献到我面前。我见观音眉目慈祥,栩栩如生,便也点头,由着槿汐接过,我才起身相谢:“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一定将这座观音放在寝殿里,日夜敬香。”我郑重吩咐:“槿汐,还不送进寝殿去。”

槿汐接了进去。玄凌看皇后一眼,微微带了笑色:“皇后贤惠。有心了。”

蕴蓉托腮道:“皇后贤惠起来可真贤惠,从前不喜欢淑妃,这会儿又跟亲姐妹没什么两样了。”

玄凌横她一眼:“不许议论皇后。”脸色却冷了下来。

我忙道:“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这珊瑚虽好,但臣妾却不敢擅专。皇后娘娘垂爱六宫,这株珊瑚臣妾想借花献佛,送与皇后娘娘。”

端贵妃道:“淑妃敬爱皇后之心,真是难得。只是这珊瑚是皇上赐给淑妃安胎的……”

皇后目光扫过珊瑚,微微一笑道:“本宫什么也不缺,珊瑚淑妃自己留着赏玩就是,可别辜负了皇上和本宫的一片心。”

皇后入座,安然坐于玄凌身边。胡蕴蓉亦不由得笑言:“这珊瑚可不是难得的好东西?从前随父亲去看东海渔民进贡的珊瑚,枝丫光洁完整,颜色通体均匀,虽然只有十余尺高,亦是人人称奇,夹道观看。”

皇后执了一杯“竹青”缓缓饮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时蕴蓉的父亲还是先帝的宠臣呢。”

胡蕴蓉原本满面含笑,闻言不觉放沉了面色。家门之变,父亲的官途陨落,彼时年幼的胡蕴蓉未必不知。所谓世态炎凉,即便身份高贵如她,想必也曾经饱尝。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抬起下巴:“这样华美的珊瑚,匀称完整更胜我当年所见那株,更何况高三十余尺,颜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见。到底淑妃荣宠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后面上横过,复又在玄凌身边坐下同饮。这一夜所饮的酒大多出自皇后珍藏,她得玄凌所邀,不欲坏了他兴致,更拿出两坛珍藏多年的“水仙陈”,颜色清澈如奉养水仙的清水,气味清甜如盛开的水仙,入口绵甜,后劲却极大,与我所制的“梅子酿”一同入口,更是酒力惊人。

端贵妃体质不宜饮酒,德妃饮了几口,问起皇后配制酒石的事,又是当作趣话连篇累牍。荣嫔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凌身边连连劝酒不已。

今夜月色浅淡,缥缥缈缈如乳似烟。歌台舞榭,一片笙歌曼舞,月色亦就此醉去,何况人哉!

腹中的痛楚隐隐顶上胸臆,再难忍耐。留意过去,满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弦,我目光飘然渐移,直到,触到那一双寒潭深水似的沉静双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蕴了戾气的冷箭,缓缓抵达我面前。

我悄然无声地对上那双眼睛的主人,衔了一缕笑意看住。德妃在我近旁,留神片刻笑道:“皇后娘娘慈爱。今日臣妾与端贵妃来,不就为了淑妃腹中龙子平安出生么。”

玄凌问我:“淑妃,法师的平安符都送来了么?”

“都送来了。”我唤道,“小允子,拿进来。”小允子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盘子,里头放了四个平安符和四个福袋。

我起身回禀:“启禀皇后娘娘,法师说了,这平安符和福袋都是吉祥之物,可祈祷腹中胎儿平安康健。只是要有劳皇后娘娘和两位姐姐与臣妾一同将平安符放入福袋悬挂床头。”

端贵妃端然起身:“举手之劳,应当的。”

皇后和颜悦色笑道:“皇上,淑妃有孕,寝殿自然有胎神镇守。臣妾身体不适,又怕是生人进寝殿,冲撞了胎神就不好了。”

玄凌酒劲上来,也懒得再掩饰神色,道:“端贵妃与德妃为了朕的皇嗣不在乎区区之劳,皇后又何必百般推诿。”他语气加重,“皇后,你执掌凤印,应该和睦六宫,为嫔妃之表率才是。”

蕴蓉斜着她美丽的丹凤眼道:“淑妃有孕后,皇后一直少来柔仪殿,难怪要自认生人,要是常常走动不就好了。”

玄凌对她的言语并无不满,反而微微颔首。皇后无奈,只得起身答允。

四人起身往里走,小允子和槿汐站着不动,并不跟上伺候。槿汐道:“奴才们身份低微,既不能碰这些吉物,也不能由奴才们送进娘娘寝殿,怕冲撞了神灵。”

端贵妃点头,伸手接过盘子:“也对。这些事总是谨慎些好。”

我回首向玄凌笑:“皇上稍等片刻,臣妾与皇后和姐姐们很快出来。”

我正欲入内,槿汐忙唤道:“娘娘且等等,今夜的安胎药还没喝呢。方才娘娘嫌药太烫,现已经凉好了。”

槿汐招手,旁边的小宫女端了药上前。我与槿汐对视一眼,接过药喝了。

小宫女接过药碗退下。我摸着肚子笑:“良药苦口,若不是这一日三次的安胎药,臣妾腹中的孩子怎会如此壮健好动。”

玄凌微笑看着我:“去吧。”

胧月和温宜本逗着乳母怀中的予涵和灵犀玩,胧月见我和德妃进去,也跟着跑过来,一声声唤道:“母妃,等等我,等等我。”

德妃忙弯腰拦住,柔声道:“好孩子,你在外头等母妃,母妃就出来。”

胧月乖乖听话等在外头,端贵妃先入寝殿,将盘子小心搁在床上凤栖梧桐红缎被正中。我先伸手在床角金帐钩上挂好福袋,然后是德妃与端贵妃。皇后正取过福袋,德妃听见外头胧月又唤了两声,有些放心不下,忙道:“皇后娘娘,胧月还在门外等着臣妾呢,臣妾先告退。”

端贵妃含笑道:“胧月今儿是跟温宜玩疯了,孩子们顽皮,我和你一起去瞧瞧。”

我见二人退出,殿中只剩下我与皇后。我强忍着腹中下坠的冰凉疼痛,懒懒道:“多谢皇后娘娘成全臣妾,肯为臣妾亲手挂上福袋。”

皇后系好福袋最后一个红结,淡淡道:“本宫身为皇后,理应如此。”

我扶着腰肢,感受着汤药游走在身体中带来的渐渐强烈的痛楚,尽量保持着如常的神色和声音:“论理应当如此,可是论情,皇后心中一定很恨臣妾吧?”

皇后回转头,看着案上她方才送来的观音,语气冷淡:“本宫送你送子观音,就是望你能在菩萨面前平心静气,安分守己,不要乱了心神影响龙胎。”

我垂下眼皮,慢慢道:“龙胎是否有影响,全在皇后,不在臣妾。”

皇后挑起精心画过的秀眉:“此话怎讲?”

“难道不是么?顺娘娘心意,龙胎得保;逆娘娘心意,母子俱损。多年来皇后娘娘一直如此统御后宫,臣妾实在很害怕,哪天得罪了娘娘,娘娘就容不下臣妾腹中的孩子,就像当初百般陷害臣妾一般。”

皇后愠怒:“放肆!你居然敢污蔑本宫。”

腹中痛得如万箭穿心一般,那种寒凉的感觉,似冬夜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润上身体。我拉住皇后,对着床边案上供奉的观音,凄厉道:“污蔑?皇后娘娘敢不敢对着神明发誓,发誓从未毒害过皇嗣,从未谋害过嫔妃,更未谋害过臣妾!”

“本宫是六宫之主,怎会与你发誓做无稽之谈!”

我死死抓住皇后的手腕:“皇后娘娘不敢了么?悫妃是怎么死的,庄敏夫人为何再生不出孩子,恬嫔小产,还有臣妾的第一个孩子!一桩桩,一件件,数不胜数。您做下的亏心事,只有自己最清楚!”

皇后恼怒地甩开手,我的手全是冷腻的汗水,手心一滑,便脱出了她的手。我身子一仰,脚下一个不稳,趔趄着往后退了两步,肚子不偏不倚撞在了紫檀香案的角上。只听“哐啷”一声,普度众生的观音随着我惊惶而痛楚的尖叫声,碎裂成无数……血气尽往我头上冲来,巨大的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没了我。

悠悠醒转时,已不知人世几许,只觉得身体里那种空落落的痛楚无处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无力垂落一边,似被温暖的手心紧紧地握住。我勉力想睁开眼来动一动身子,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动也动不了。

眼皮微微一动,人影幢幢,有人欢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参汤的温热从口中缓缓流入漫至喉管、胸腔,仿佛为我注入了一星半点力气。我极力睁开眼,双眸却似闭合了太久,只觉得日光刺眼,几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了,晴光寂寂,慵懒散落。玄凌的声音在耳边惊喜响起:“嬛嬛,你终于醒了。”

我终于醒了么?我看到玄凌焦虑而疲惫的脸,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乌压压的人守候在床边。空气里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气,腹中的空虚逼得我喑哑出声:“皇上,孩子还在么?”

玄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话,德妃已悄悄背转身去拭泪。我愈加惊恐,声色凄厉:“皇上,孩子呢?”

玄凌痛苦地垂下脸去,低声道:“嬛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挣扎着撑起身子来,奋力地在小腹上摸索:“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还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着了是不是?他怎么不动了呢?”我几近疯狂地摸索着,泪流满面。

玄凌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再动弹,德妃紧紧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经没有了,你要节哀。”德妃极力安慰着我,把灵犀、予涵抱到我面前:“你瞧,你还有韫欢和涵儿,你别怕!”

予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睁大了眼睛,一径往我怀里缩。灵犀大约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吓得放声大哭。德妃抱了这个哄了那个,柔仪殿内乱作一团。

皇后穿着真红金罗大袖宫装,在我榻边坐下,她看着痛哭流涕的我,语气温和:“人醒了就好。淑妃,你要节哀。养好了身体,孩子总会再有的。”她看着玄凌,似有几分怯意,神色却更柔和,体贴道:“皇上一直守在这儿等淑妃醒来,也劳累了,赶紧回仪元殿歇息吧。”

玄凌眼神冰冷,瞥了皇后一眼,便依旧抱着我轻声安抚。他抱得那么紧,似乎连我的骨头都要被硌碎了。他似要凭此来发泄他与我一样失去孩子的伤心,他低低在我耳边忏悔:“嬛嬛,是朕不好。”

我蓦地停止啜泣,死死盯着皇后,厉声道:“孩子总会再有?皇后娘娘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当臣妾的孩子命如草芥么?”我的声音如同在发狂,“皇后娘娘,就算您厌恶臣妾,为什么要害臣妾的孩子!”

皇后又惊又怒,声线也尖锐起来:“荒谬!本宫怎会害你的孩子!”

我用力抓住玄凌的衣襟,哭道:“皇上,臣妾没了这个孩子,并非臣妾自己不当心,而是……是皇后娘娘与臣妾争执,推了臣妾!”

我放声大悲。艳阳秋暖,却似有无限的凄楚荒凉迫人而来,无穷无尽的伤心哽在喉间,恨不能尽情一吐。

温实初端着一碗汤药越众上前:“皇上,娘娘的腹部的确有撞伤的迹象,太医皆可查证,应该是有人大力推过娘娘。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经常听见孩子胎动,若非遭此意外,孩子怎会滑胎?”

玄凌一语不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身后,握成一个发白的拳头:“皇后,朕和宫人们闻声赶到时,寝殿里只有你和淑妃两人。”玄凌的目光转向德妃和端贵妃:“当时你们两个就在寝殿门外,可有看见什么?”

德妃面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当时正与贵妃姐姐陪胧月玩耍,并未看见什么。只是……只是臣妾与端贵妃,都听见寝殿内皇后娘娘与淑妃起了争执。”

皇帝看着端贵妃道:“你说。”

端贵妃脸上依旧是那种不干世事的神色,从容道:“是。因是皇后与淑妃争执,臣妾们不敢闯进去,只听见淑妃说‘害怕’‘得罪’,而皇后娘娘要淑妃‘安分守己’,其余的臣妾也没看见。”

玄凌咬了咬牙,一字一字道:“皇后,朕与这么多双眼睛,倒是都看见,淑妃受伤晕倒,只有你在侧。”

我悲痛不已,申诉道:“皇上,皇后怨恨臣妾得您钟爱,总以为臣妾有不臣之心,出言责怪,盛怒之下推倒臣妾!”

皇后镇定下神色,朗声道:“当时淑妃胡搅蛮缠,拉着臣妾的手,臣妾只是要脱开手离开,并未推淑妃。”

玄凌口中问询,目光却在皇后面上阴晴不定地逡巡:“如皇后所言,难道是淑妃自己推倒自己?”

德妃眼中都是泪,忍不住侧头拿绢子拭了拭,方道:“淑妃若有言语不慎得罪皇后娘娘,也还请娘娘恕罪,总得顾念淑妃腹中皇嗣。只是臣妾不明白,淑妃重视胎儿,一碗安胎药都按太医嘱咐,一次不落地喝。又一向侍奉皇后谨慎,怎会突然对皇后娘娘胡搅蛮缠?”

玄凌脸上的疑色越来越重:“你既说淑妃胡搅蛮缠,那她到底如何冲撞了你?”

皇后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紫金凤冠晶光闪耀,越发照得她面如白纸:“当时寝殿中只有臣妾与淑妃,臣妾自知百口莫辩,但无论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玄凌的语气失去了应有的温度:“皇后觉得百口莫辩,朕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殿中只有你俩,又起了争执。皇后你不喜淑妃,这些日子,朕都看在眼里,还是淑妃百般求全,为皇后着想。”

玄凌的目光如剑,并不肯从她面上撤去,皇后踉跄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吟片刻,思索着道:“或许淑妃的胎象本就有异,只是碰巧与臣妾争执,才惊动了胎气。”

“朕日日陪着淑妃,时常感觉淑妃腹中胎动,胎象怎会有异?”玄凌连声冷笑,面庞上满是勃然怒意,“温实初,你把素日给淑妃开的药方拿来。”

温实初从药箱中取出一沓药方:“皇后请过目。”

玄凌蹙眉道:“皇后亦懂得医术,不必劳烦太医就能看懂。”

药方上,黄芪、白术、阿胶、党参、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补气的药材,并无异样。

皇后嘴唇微微发颤,面色却清冷而刚毅:“臣妾有何理由要害淑妃?这些年臣妾调度后宫,皇上可曾见臣妾蓄意害过谁?”

端贵妃轻轻屏息,声音似碎冰冷冽:“此刻并未说皇后害过别人,皇后勿要多心。”

皇后神色稍稍松弛:“多谢端贵妃直言。”

“皇后夸奖。”不过一瞬,端贵妃的话已追到耳边,“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义子四殿下,已经宠冠后宫,手执协理六宫大权。若淑妃再产下一子,谁会最受威胁,权柄动摇?”

玄凌深深吸一口气,呼出无尽失望与鄙夷:“果然!你做过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

听得此言,皇后霍然而起,神色冷峻,发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凤凰展翅步摇震颤不已:“端贵妃,你向来与世无争,为何要害本宫?”

“不是端贵妃要害你。”玄凌冷然道,“皇后不解释清楚,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皇后紧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狰狞泛白,玉翠如云的高髻上珠光宝气华影流彩,掩盖不了她此时失去血色的面庞:“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进。”皇后霍然抬头,看着一味低声饮泣的我,语意森森,“唐高宗年间,昭仪武媚娘得宠,为除王皇后,武媚娘亲手扼杀尚在襁褓中的女婴然后离去,随后王皇后到来看望孩子,却未发现女婴已死便离开。武媚娘向唐高宗哭诉女儿被王皇后扼死,当时看望女婴时只有王皇后一人,王皇后百口莫辩,终于被废。臣妾今日情状,恰如当年王皇后!”

我并未动怒,只森森地笑着,寂静中听来,极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亲手杀子?”我冷笑中悲泣,“皇上,皇后责怪,臣妾死不足惜。只是这个孩子,他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到世上看一眼,他死得好无辜!”

有须臾的沉静,我与她怒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与狠辣。对峙多年,彼此刀光锋刃俱已施尽。我与她之间,今朝必得有个了断。

“哇”的一声,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众人循声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后的胧月,小小的胧月,缩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子底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着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玄凌素来最疼胧月,见她哭得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怀中,柔声哄道:“绾绾,你看见了什么?快告诉父皇!父皇在这里,别怕别怕!”

胧月只是一径地大哭,泪眼迷蒙中,有无限凄惶与冷清从我与皇后面上刮过。玄凌再三询问,她只是拼命腻在玄凌身上,往他臂弯里躲。

皇后听得一线生机,伸着手极力哄道:“胧月,告诉母后,你看见什么?”

记忆千疮百孔的缝隙间,我猛然忆起,那一日,殿门未完全关上——小小的胧月就站在门外!

她看见了什么?

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长成,与皇后相处的时日比我多得多!而且,这孩子自小不与我亲近。

宛若在腊月被人从头顶塞入无数冰屑,那蚀骨寒意细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胧月,她似受了极大的惊吓,猛地推开皇后伸出欲抱的手臂,厉声尖叫起来:“母后推了淑母妃!她推了淑母妃!”

德妃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抱住厉声喊叫满头大汗的胧月,一径跺足喊:“快拿安神汤来!快拿安神汤来!”

皇后厉声冷笑,指着我道:“是你教她的!是不是?还是你?德妃!”

德妃膝下一软,立刻跪倒,哭诉道:“皇上!臣妾冤枉啊!事出突然,臣妾不能未卜先知,又怎会教胧月这些?”

玄凌盛怒之下抬手将皇后的手一推,又反手一挥,生生将她推开尺许:“胧月只是八岁的孩子,她能撒谎么!何况她自那夜起便没和淑妃说过话,她自小又不是淑妃抚养,谁能教她!”玄凌眉心愈紧,眼眸暗沉,极是动怒,“皇后,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还有何话说!”

皇后面如死灰:“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后,为人陷害百口莫辩!”

“荒谬!”玄凌太阳穴上几欲迸出的青筋显示了他难以抑制的怒气,“你以为朕是唐高宗,轻易被人蒙蔽?还是你心中早已视嬛嬛如死敌,必欲除之而后快!”

皇后骤然跪下,厉声道:“臣妾以朱氏先祖发誓,臣妾并未做过伤害淑妃腹中胎儿之事。”

玄凌转过身,留给皇后一个冰凉的背脊,冷然道:“这样的毒誓,你去说给太后听吧。”他吩咐:“皇后心肠歹毒,残害皇嗣,即日起不许踏出凤仪宫一步。太后那边,朕自会去回。”皇后还欲再说,玄凌嫌恶不已:“李长,带她走。”

我再忍不住,伏倒在玄凌怀中哀哀恸哭。

数日后,我已能起身下地。太后闻及此事大惊不已,然而细细查问下去,皇后自然难以洗去嫌疑。而胧月,并无被人调教说那番话的机会。

太后无可反驳,只好由得玄凌禁足皇后,由我执掌六宫事。

宫中流言四起,原本许多孩子,都是死在皇后手中。

但是废后的旨意,迟迟没有下来。玄凌对朱宜修,也没有更多的惩罚。

通明殿诵声如雷,在为我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

槿汐体贴地递上水:“娘娘喝口水,歇歇吧。”

我喟叹:“念得再多,也不能抵消对我那孩儿心头的愧悔。”

槿汐正色道:“娘娘无须愧悔,皇上认定是皇后做的,那就是皇后做的。”

有泪从唇边冰凉滑落:“我是个狠毒的母亲!我作下的孽,还要连累胧月!”

“母女连心,胧月帝姬当然帮娘娘。自然,也亏得德妃与娘娘一心,教导帝姬,随机应变。”

我苦笑:“深宫里的孩子,都与稚淳无关了。是我害了我的胧月。”

槿汐温言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娘娘也是不得已。事前为了做出腹部被撞的伤痕,娘娘吃了很多苦。孩儿没了,那是他和娘娘命中缘分还不够。如今要紧的是,皇上虽拘禁了皇后,却未有惩罚。若等来日皇后借机东山再起,今日的心思和牺牲可都白费了。”

我默然不语。夜深人静,连云朵也停止了移动,静静遮住一轮明月。我独自跪坐在佛前,观音慈悲,端居莲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间苍生。

幽幽的一炷檀香袅袅升起在观音像前,如一缕缥缈的幽灵四处游荡,宫灯都已经熄灭,月光都照不进这幽静深宫,秋夜更深露重的夜晚,露水打湿我冰冷坚硬的心。

我静静地念着《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亦不能抵消我心头的愧悔与内疚。永生永世,我不能忘记那梦魇般真实的一幕:

我的手全是冷腻的汗水,手心一滑,只听“哐啷”一声,无数血气尽往我头上冲来,巨大的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没了我。

门并未完全关上,恰巧胧月在门边立着,玩着手中的香橼。

所有的事情,不过是在那一瞬间。可是,她一定是看见了!我是故意,故意撞向了香案的角上。然后人事不知。我完全被疼痛淹没。

所有残存的记忆,仿佛是在前世就被碾碎一般。是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皇后说得不错,我与武曌杀女相比有何不同之处?这孩子即便本就不能活到这世上,也无法否认——确是我亲手扼杀了他的到来。

我是个狠毒的母亲!

我转脸,蓦然在记忆的缝隙处觅见胧月清澈而惊惶的双眼,像坠入陷阱的小鹿,惊慌失措。

这孩子,她看见了。所有的罪孽,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是对我的罚。

她也救了我!胧月!我心中更愧疚,是我,拉她坠入后宫纷争的无尽旋涡。我曾在起身后去看望她,彼时她在自己的宫室中,静静伏在窗上望着落叶发呆。我悄悄问她:“月儿,是谁教你那些话?”

她怔怔摇头,一语不发。的确,我百思不得其解,没有人会教她。可是小小稚子,怎懂得要帮她甚少亲近的生母。

良久,她手中拿着一个装着殷红相思豆的赤金笼子摇晃,她神色迷离,却又极认真:“母妃教我,无论母后与谁争执,都不要帮母后。”

我恍然大悟,深深感激德妃,也深深失落,我的女儿,或许已失去纯真的心。

是我害了她,还是旁人?或者,她只是一个在寂寂深宫长大的孩子,与任何一个宫中女子一样,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有晶莹的液体漾得眼前模糊一片,我紧紧抱住胧月。

秋叶寂寂,坠落尘埃。是冬天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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