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子调笑道:“就因为我不肯收徒?我如今可教不了你这个名满扬州的神童了。”
他知道林祈安想带他去京城,找大夫医治旧伤。
可这种陈年外伤,岂是那么容易就好的。
若是成为师徒,以自身残缺之境,往后怎么为少年铺就青云之路?
反误了他大好前程。
林祈安当然明白周夫子的顾忌,但还是抱怨道:“那等我去了京城,您可别再大老远地给我布置课业了,名不正言不顺的。”
周夫子没理他的话,只低头端详面前棋局。
见势头不对,干脆抬手将棋子一颗颗放回棋盒,动作舒缓而沉稳。
嘴上却念叨:“呦,你这是‘翅膀硬了’?”
“哟,您这是认输了?”林祈安眉眼含笑,半开玩笑地回道。
“我是饿了。” 周夫子直接开口赶人,“你赶紧走吧,往后可别对外人说你是我的学生,哪有学生一门心思要赢老师的,一点都不顾及老师的颜面。”
虽嘴上这么说,可周夫子向来不在意这些,只是习惯了这般与林祈安相处。
两人刚开始“过招”的时候,场面可是一点都不友好。
授业时,大多时候都只谈学问,偶尔闲聊,也尽是互相打趣、试探与奚落。
不过,这般相处模式,也就只在私下里,尤其是像今日这般离别前夕。
毕竟,他们俩都不是那种黏黏糊糊、喜欢互相道珍重的性子。
可即便如此,相隔两地之时,周夫子这边,源源不断地送去课业;林祈安那边,各种药丸药方、精致的吃穿节礼,也毫不含糊。
等林祈安着手,帮着一起将棋子尽数收回棋盒。
又见周夫子起身,左腿轻点地面,带着不易察觉的滞缓,随后才稳步朝着书案走去。
他每一步都迈得沉稳而缓慢,若非仔细观察,很难看出旧疾。
可一旦走得快些,那原本藏在步伐间的隐疾便会瞬间暴露,左腿拖行时带起的细碎尘沙,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他过往的伤痛与无奈。
他若真甘心只做一个教书夫子,又怎会对林祈安寄予那般执拗的期许。
一个出身寒门的学子,于昏黄灯油下苦读数载,终成举人,本也满心抱负……
“你在琢磨什么呢?莫不是离别之际,还想在我这儿哭哭啼啼一番?还是盼着为师拖着这腿脚,一路送你到港口?”
周夫子手里拿着刚取来的信件,在林祈安头上轻敲一下,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林祈安不满地伸手顺了顺自己的发型,顺势接过眼前信件,说道:“那您可得动作快点,不然我可不等您。”
“你这兔崽子!” 周夫子那骂人的词汇,着实匮乏得很,翻来覆去也就这么一句。
林祈安举着刚才接过的信件,满脸好奇,一连串地问道:“这是何物?难不成是给我写的饯行信?得等我在路上打开才能看,还得看着看着就潸然泪下的那种?”
周夫子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在对面落座,说道:“你跟林大人说话,也是这般没大没小的?”
“那哪能啊。” 林祈安瞅了瞅信件封面,顿时满脸震惊,嚷道,“您可藏得够深啊!这是打算给我介绍个什么贵人?”
只见他手里的信封上,正中间端端正正地写着“黎师弟 亲启”几个字。
“你怎会这般想?” 周夫子疑惑反问道。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呀!徒弟临行前,做师父的满心担忧,放心不下,只能将爱徒托付给友人,让其多加照料。”
林祈安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得头头是道。
周夫子抬了抬眼,眼神示意他斟茶,并未即刻回应。
林祈安见状,立马乖巧地照做,双手恭恭敬敬地将斟满茶的杯子递到夫子手中。
周夫子悠哉悠哉地啜饮了一口,这才缓缓说道:“我不过是懒得跑一趟民信局,使唤你这个免费劳力罢了。”
林祈安哪肯轻信,一双眼睛执拗地盯着信封左上角的地址,琢磨了好一会儿,紧接着问道:“这地址倒是离我家宅子挺近的,您这师弟到底是何来历?”
周夫子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朝林祈安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些。
待林祈安靠近后,他才压低声音说道:“记得把信送到后,赶紧走人,千万别提你认识我。”
林祈安:“……”
鬼才信呢,他要自己去问个明白!
到时候定然扯着嗓子大喊:老周让我来蹭饭的!
虽周夫子三缄其口,不愿多谈,林祈安却早已在心底暗自勾勒出这位 “黎师弟” 的形象。
他思及,此人定是科举正途出身,腹有锦绣,才高八斗,于朝堂之上崭露头角,乃是年轻有为的新贵。
假以时日,凭其才学与抱负,登阁拜相亦非难事。
毕竟周夫子祖籍徽州府,早年就读于当地首屈一指的书院,名师出高徒,他的师弟又岂会平庸?
否则,周夫子为何巴巴地介绍自己与之相识?
定是想为自己引荐一位高人,却还拿什么跑腿送信来遮掩。
最终,林祈安终究没能蹭上一顿晚饭,反被夫子连哄带赶地撵了出来。
此番离开,周夫子竟连书本范文都未赐予,只给了他一封不知收信人究竟是谁的信封。
待林祈安迈出院子,天色已近黄昏。
他信步走到自家马车前,伸手轻轻掀开帘子,却见寒蜈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内。
“哟,寒总旗这是特意来接在下的?” 林祈安嘴角含笑,径直在对面坐下,又开始逗弄起这位小孩哥。
寒蜈如今承蒙昭明帝赏识,不仅入了锦衣卫,腰间还佩上了御赐的绣春刀,这可让林祈安眼热得紧。
“是林大人差我来的。” 少年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见林祈安又时不时盯着自己腰间的佩刀,寒蜈下意识地解下绣春刀,递了过去。
也只能给他瞧瞧,陈霄说了,这个是御赐的,不能随便送人。
虽说自己平日里更习惯用匕首和暗器,但这把绣春刀确实“很帅”,这还是林祈安教的形容词。
林祈安看着递到眼前的刀,心中暗自嘀咕,难道自己眼馋的心思这般明显?
他顺势接过刀,不忘提醒道:“寒兄弟,可别见谁都把武器往外递。”
寒蜈因生长环境所致,虽不太通晓人情世故,却也并非愚笨,对林祈安这话,只当耳旁风,并未理会。
林祈安权当他默认了,抬手轻轻掀起车帘一角。
此时,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声声入耳。
薄暮时分,落日余晖透过车窗缝隙,在车内洒下一片片斑驳光影。
街边的灯笼也一盏盏陆续亮起,与那渐渐黯淡的余晖相互映衬。
车轮缓缓转动,窗外的行人与摊位悠悠地向后移去,仿佛将白日的繁华,一点点轻柔地送入夜的怀抱。
扬州城的街景,在这朦胧光影中,愈发显得迷人。
“你往后执行任务时,小心点。”林祈安面色平静,轻声提醒,却并未转头看向寒蜈。
他本想直言,世间并无值得你以命相搏之事;又或者,像往常那般,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可没有第二颗救命药丸再救你了。
可话到嘴边,终是咽下,毕竟寒蜈保护的是自己的家人。
寒蜈听了,不太能领会其中深意,只当林祈安是客气地叮嘱,就如同每次陈霄在执行任务前对自己的嘱托一般。
他郑重地点点头,见林祈安并未看向他,又开口道:“陈百户说了,如今扬州城还算太平,往后外出巡查,也有下面的人替林大人去做。若是人手不够,陈百户还能请扬州卫指挥使调兵协助。”
林祈安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微笑着看向身旁的寒蜈,夸赞道:“都会安慰人了,不错。”
“嗯。” 寒蜈应了一声。
“就没别的了?” 林祈安追问道。
寒蜈一脸疑惑,反问道:“还有何事?”
“道别的话呀,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何年何月。”
“保重。”
“……”
林祈安刚与寒蜈重逢之际,本还想着将他拐走。
可寒蜈并非奴籍,如今又有了品阶,自然有自己的前程要奔赴。
再瞧瞧自己,如今还是一介白身,跟着自己,似乎也难有什么大出息。
于是,林祈安开口道:“等日后你升职立功,迟早会调回京城,到时候再重逢,我定带你好好逛逛京城。”
“京城我很熟。”
“哦?”林祈安好奇道,“你熟的都是什么地方?”
寒蜈思索片刻,随后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他熟悉的皆是执行任务时去过的地方,这些可不能随意透露。
而且,好像也不是适合带朋友去玩的地方。
林祈安见状,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伸手拍了拍寒蜈的肩膀,说道:“行了,到衙门了,准备下车吧。”
此时,马车还未完全停稳,寒蜈点了点头,便身手敏捷地跳下车去。
林祈安:“……”
我不是说的准备下车吗?
坐在车帮上的长庚,被身旁窜过去的大黑耗子吓了一跳,看清是寒蜈后,这才一脸习以为常的招呼车夫,不用停车了。
至于寒蜈。
待下车后,才反应过来,他本是去接人的,怎么反倒先被送回衙门了?
之后,寒蜈身形一闪,悄然没入府衙一旁的小巷。
他脚步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夜幕下的宁静。转瞬之间,便利落地跃上屋顶,脚下的瓦片稳稳当当,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站在高处,他盯着那辆马车。
视线随着马车缓缓前行,夜色里,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 “咕噜” 声。
寒蜈如鬼魅般在屋顶移动,始终与马车保持着安全距离,余光一刻也未曾从马车上移开。
终于,马车稳稳地驶入隔壁街的林家宅府。
他看着林祈安安然下车,直到那扇朱漆大门缓缓关上,才悄然隐没在夜色之中。
心中默念:任务完成。
……
次日,林祈安在林大人的亲自护送下,来到扬州运河码头。
贾琏自然也跟在一旁,对林祈安细细叮嘱,言语间满是不舍,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姑父,还是让我这两个小厮跟着安哥儿吧,侄儿实在放心不下。”
林如海瞧了瞧码头上正忙着帮忙搬运行李的一众镖师和自家府中的兵丁,又看了看被贾琏推上前,显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来旺和来喜,开口道:“你有心了,随行的人手我都已安排妥当,这两个小厮还是留在你身边伺候吧。”
贾琏只得点头称是,又将目光投向林祈安。
林祈安回了他一个 “此事与我无关” 的眼神,脸上带着爱莫能助的神情,劝慰道:“琏二哥,你给凤姐姐的信和礼物,我定会妥妥带到。你自己可一定要保重啊,凤姐姐和巧姐儿还在京城眼巴巴地盼着你呢。”
贾琏表面上一脸感动,连连点头。
心里却暗自腹诽:这小子什么意思?
莫不是在威胁我?
真是个白眼狼,哥哥和嫂子谁更亲近都分不清了?
果然是毛还没长齐,一点都不懂已婚男人的苦。
林如海虽不明白二人之间这无声的眼神交流,但林祈安此前已将贾琏的品性向他剖析得十分透彻。
人家大老远背井离乡来帮自己做事,林如海自然得替舅兄照看好这孩子。
要是贾琏在扬州城弄出个外室,再添个庶长子,那自己这做姑父的,日后可没脸去见岳母了。
林如海将视线放回儿子身上,本想再叮嘱几句。
就瞧见林祈安一副东张西望的模样,不禁皱眉问道:“你这是在找什么?”
“我找找周夫子有没有来送我。”
“昨日不是去道别了吗?怎么还得夫子亲自送送不成?”
“怎么……可能。”其实林祈安想说,怎么不行。
他还想着,周夫子突然反悔,自己直接将人掳上船呢。
他又追问道:“寒蜈那小子呢,怎么也没来?”
寒蜈的直属上司是陈霄,具体行踪林如海自然不能事事清楚,以为林祈安是舍得不朋友,只能劝慰道:“可能有任务吧。”
等一箱箱行李全部安置妥当,父子二人匆匆道别。
与上次离别同样的地点,却是不一样的心境。
好似大家都在成长、改变。
重逢,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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