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敲窗惊绮梦，暖帐佳人望眼穿。
这世上，从来不缺才子佳人的话本。
有人端坐于高堂之上，对着文章诗词侃侃而谈，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是再多金钱权利都腐蚀不了的宝藏。
可亦有人卧在廊坊之上，对着高官显贵倚栏卖笑，小娘子的一颦一笑，是金银财宝随意能够收买的玩意。
书生怀揣着一百两的银票，背着一个竹筐，里头放上几套换洗衣裳，塞些不易腐坏的大饼，踏上了进京赶考的路。
那是一个狼狈的雪夜，书生路过金陵最繁华的花街，姑娘们笑语嫣然，扔来手帕香囊，带起阵阵香风，熏得书生羞得红了脸。
大抵一见钟情这个词，多是见色起意的谎言；亦或是老实木讷，本就是男人无师自通的伪装。
书生不为任何人驻足，只为一位低头娇笑的女子停留。
他头一回进了女子的厢房，一只细软的柔荑为他撩开被雪水浸湿衣衫，用干净的棉布仔细擦拭着他身上的水珠，暖炉里跳跃的火苗带来丝丝温热，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也许是天太冷了，书生的身子都冻僵了，僵的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摆，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女子笑他是木头人。
屋内，暧昧的香味悠悠萦绕，带着勾人的惑意，借着昏黄摇曳的烛光，眼前女子的唇畔很亮，仿若春日里挂在枝头，刚成熟的鲜嫩果子，等着人去采撷品尝。
他可能真的是木头人吧，书生这么想着。
紧绷着身子，硬得不敢多动一丝一毫，生怕被人瞧出心底的慌乱。
女子阅人无数，看破不说破，这般青涩的童子鸡，她见得多了，再矜持的男人，上了床，就是野兽。
从那一日起，金陵城的花街，宿下了一位书生。
书生带了一百五十两银，一路上省吃俭用，在花街宿一晚，比一路上的花销都贵，但他甘之如饴。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品尝到欢愉的滋味，被爱意冲昏了头脑，将那些圣贤书都抛之脑后，少年意气沉溺在温柔乡，渐渐磨平了棱角。
然而，全部身家只有一百五十两的书生，从一开始就不该踏入这片花街。这是一场错位的人生，当所有银钱如流水般花光的那一天，这场盛大绮丽的美梦就如同气泡一般易碎。
轻轻一碰，“啪”的一声，泡泡碎了，美梦碎了。
在街上被冻醒的时候，宿醉后的剧痛席上书生的脑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竹篓和书一直都是他最忠实的伙伴。而今，那里面多了一只手镯，附上一张簪花小楷书写的纸条，字迹清秀婉约：“望安。”
一百五十两银子，换来一只成色算不得上乘的玉镯，和一段每每回想起来便忍不住沉溺其中的美梦。
值吗？
书生仰头望向那依旧热闹非凡的勾栏，却再也不见姑娘站在那里低头浅笑。他缓缓垂下眸子，沉默良久，终是将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收进竹篮，迎着漫天风雪，再次踏上赶考的路。
这一次，再多的香囊与手帕，都没能让书生停下脚步驻足。
“那书生气度极好，我初见他时，还当他是哪家的小公子出来游学呢，心里想着，这次能大捞一笔了。等早日攒够赎身的钱，也能早日离开这鬼地方，寻一处清净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贾玉珠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沧桑，她慈爱地拉过那有些破旧，却并不显脏污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替女儿掖了掖被角。
贾绮哭得累了，此刻早已进入了梦乡，只是睡梦中，她的小脸依旧紧紧皱着，显然是白日里受了不少的惊吓。
“大姑娘，您也别瞧不上我这腌臜手段，进了那等地方，若想熬下去，靠的就是一个念想。我最大的念想不过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不追逐权利，不贪恋财富，不求做人上人，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这样的念想，难吗？好像不难，但好像也不容易。
浪子回头金不换。书生怀揣着那只镯子，在最难的时候，他那双只沾过墨汁的手，不得不去触碰砖石，干起粗重的活儿；最饿的时候，他那张曾经用来谈论诗词歌赋的嘴，竟要同路边的野狗争抢垃圾里的饭食。
即便如此，他也未曾动过卖了那个镯子的念头。哪怕那镯子成色不佳，或许卖不了几个钱，却好歹能让他填饱肚子。
但他没有卖。
就这么一路风餐露宿，走走停停，书生终于抵达了京城。靠着一路上打杂挣得的银钱，到了京城时，他身上只剩下五两二十一钱。
探花巡街，敲锣打鼓，五银二十一钱如同滚雪球一般，开始源源不断地翻倍。昔日的穷书生，不再穷，不再是书生，是榜下捉婿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但是探花郎什么都不要，他回到了先前沉溺的花街里，二楼还是那个低头娇笑的小娘子，底下却是骑着高头大马、戴着乌帽、身着绯衣的探花郎。
明面上还是一高一低，只是两人的身份早已对调。
从那一日起，金陵城的花街，宿下了一位探花郎。
人人都道那位郎君是个痴情种，与先前的小娘子厮混，怕是要将她抬回家做妾室了。
唯有贾玉珠知道，不是的。
情种只会出生于权贵之家，他们不缺奴仆、不缺佳人、不会被柴米油盐困住、不会为衣食住行费神，所以他们保留了最纯粹的爱意。
他们爱一个人，只为那个人本身，不掺杂任何其他因素。
我爱你，无关你的银钱，无关你的权势，不图你任何身外之物，我只爱你。
书生是这样的人吗？显然不是的。
越是贫寒出身之人，越是吝啬手中那为数不多的筹码，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大方。哪怕书生成了人人都羡慕的探花郎，几十年的教养和思想，不会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
“那时候所有的姐妹都说，我是撞上大运了，很快就能脱离奴籍，飞上枝头变成金凤凰，只有我知道，不是的。”贾玉珠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笑容中，满是无奈与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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