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语嫣是识字的，是阿娘悉心教导的成果。阿娘是个真真正正的大美人，陈语嫣的一手琵琶曲也是跟阿娘学的。
后来有个贵人看上了阿娘，阿娘性子刚烈，誓死不从，阿爹亦不肯向权贵低头妥协，两个犟种就这么硬生生捱着。
可阿爹不过是戏班子里的杂耍丑角，再怎么同权贵抗争，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被驱逐，阿娘也没能保住。
精通各种杂耍的阿爹，和弹得一手好琵琶的陈语嫣，只好去街上卖艺，挣些糊口的钱财。
陈生也识字，却并非陈语嫣所教。曾有一段时日，陈生为了生计，在学堂外头做苦力。
里头的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地教着扎羊角辫的孩童，外头的陈生只要稍有闲暇，便会透过窗子看一眼墙上的字，一字一句地默默记在心里，日子久了，竟也识得了不少字。
要说学得有多深，那没有，也就认识了个大概，至少不会对着整张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抓瞎。
陈语嫣识字，偶尔路过卖话本子的摊子，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忍不住看上几眼，看着看着就入了迷，一直要等摊主赶了她去，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她说：“阿生，你瞧，我如今已是老姑娘啦，岁月不饶人呐。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有朝一日，我的意中人定会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衣华服，风风光光地来迎娶我，我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陈生往锅里倒水的动作一顿，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片刻后，熟练地架起柴火，放一小把米，开始熬煮今日腹饱腹的餐食。
待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锅炉灰，转过头，望向阿姐：“阿姐，你的意中人会来迎娶你的，你再耐心等一等，说不定他就来了。”
米粥相较于之前，已经稠密了不少，在晏国，青壮男子赚的银钱，总归是比妇孺老人多的。
从这天起，陈生越发喜欢往学堂跑了，他学得晚，只能蹭着那些小萝卜头子的课。偏生那些小萝卜头也不是安分的主，有时候发现陈生在窗外偷听，便往外扔纸团砸他；有人见他老实巴交，根本不还手，更过分些，还会扔石头子。
陈生至今还记得，自己在学堂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人之初，性本善”。如今再回想起这句话，只觉圣贤书也不全对，这不是胡诌吗？
时间一年年过去，教书先生已经不能再教给他更多的学识了。那些小萝卜头换了一批又一批，陈生也跟着学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开始觉得索然无味，这教书先生的学识……未免太过浅薄了些。
这一年，陈生迎来了他的二十四岁生辰。
陈语嫣执意要请陈生吃生辰饭，二人走在街头，陈生望着满满一条街的商贩，怔愣了片刻，默默走向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鸡汤馄饨。
这些年，他把辛苦挣来的银钱都交由阿姐保管，他时时刻刻记得年少轻狂时，因着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亏了钱财，而没能赶上阿爹最后一面。
两碗热腾腾、油亮亮的鸡汤馄饨上桌，袅袅雾气模糊了两人的面容，让人看不真切彼此脸上的神情。
陈语嫣平日里吃饭时，本就话少，今日却难得地多了起来。
她说，阿生，生辰吉乐。
她说，阿生，我前些天又看了话本子，里头写了穷书生爱上了贵小姐，为了贵小姐上京赶考。
她说，阿生，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便是做奶奶的年纪也使得了，我的意中人不会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我。
她说，阿生，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睡觉不要再踢被子，吃饭要慢着些，洗漱要勤着些，你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面前的那碗鸡汤馄饨越吃越咸。
陈生嗅到了浓浓的别离气息。
出声时，里头都是哽咽：“阿姐，你不要我了吗？
阿姐，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阿姐，我知道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轻信他人，投钱去做狗屁的生意，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猜测，我不该亏了银钱，让阿爹没了命……”
一双手穿过那热腾腾的雾气，落在陈生的头顶，一张温柔的大网扑面而来，渐渐安抚住了陈生的情绪。
“傻孩子，谁都有年少轻狂走错路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一句话，刺破了两人心中粉饰太平的那层薄纱，将那些血淋淋的真相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
陈语嫣的手带着无尽的宠溺，揉了揉陈生的头发：“阿爹本就该命数到了，是我执念太深，看不透这生死轮回，硬要将他留在世上，白白受了那么多罪。”
她重重叹了口气，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推给了陈生：“阿姐没有不要你，往外头走吧，这里已经困不住你了。”
是了，江县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城镇。
没有书中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那般壮丽的繁华盛景，有的只是一排排低矮破落的瓦房。
没有书中的“高列千峰宝炬森，端门方喜翠华临。宸游不为三元夜，乐事还同万众心”所展现的万民同乐的宏大场面，有的只是一条每逢赶集才略显热闹的狭窄街道，再想去别处，却是无路可寻。
没有书中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所呈现的巍峨宫殿与万国来朝的磅礴气势，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
陈生那颗沉寂的心，在阿姐的一句句话里，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自己真的甘心吗？
自己真的认命了吗？
自己的一生，难道就只能这样庸庸碌碌地度过吗？
荷包里沉甸甸的，陈生夜里头睡不着，偷偷摸摸倒在被窝里数了数，有整的，有零的，有铜板，有碎银，一共六十三两五钱，是他和阿姐这几年所有的积蓄。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一块布，卷了全部的行头。
临行前的那一天，陈生握着阿姐的手：“阿姐，你等我，有一天，你的意中人会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锦衣华服来迎娶你。”
陈语嫣只是看着他，笑得温柔：“好，那家的鸡汤馄饨很好吃，我们以后常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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