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天，乍暖还寒。
许是老天爷有意要给阮一一的归程添些波折，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暖阳高悬，转眼间，天边突然乌云密布，雷声一阵紧过一阵，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正月里，这般如夏日般暴雨倾盆的景象，实属罕见。雨滴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不过须臾，道路便已泥泞不堪，坑洼之处积起一汪汪浑浊的水洼，马蹄踏过，泥水飞溅。
阮一一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浇了个措手不及，赶忙拉紧缰绳往府中赶去。好不容易回到阮府，阮一一还没来得及换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衫，仆从们便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姑娘，三夫人要生了！”
阮一一闻言，心中一紧，她忙定了定神，仔细算算日子，三婶的产期确实就在这几天，好在府中早有准备。
经验丰富的产婆是从宫里头请来的，服侍过好几位娘娘，应对各种生产状况都颇有心得，前些时日就已被悉心安顿下来。产妇生产前后需要留意的诸般事项，也早早地和三婶交代清楚了。
阮一一将素雪的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小厮，顾不上换身衣裳，抬脚便朝着产房的方向赶去。产房外，只见阮家的几位主子都已在此等候，气氛凝重得仿若能拧出水来。
阮老夫人满脸焦急，在原地不停地踱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没好？老天爷啊，保佑老三媳妇一定要平安无事，母子都要平平安安的……”
大夫人也站在一旁，神色紧张，一刻也不停歇地向身旁的下人交代着各种事宜：“温水一定要烧好，时刻备着，多安排几个丫鬟轮流看着火，千万别让水温凉了。红糖鸡蛋水也得煮着，用小火慢慢熬。还有那百年老参，务必仔细找出来，随时准备着给三夫人用，可别出了岔子。”
二夫人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紧紧地握着为老三家孩子准备的虎头鞋和虎头帽，还有好几套亲手缝制的小衣裳。这些衣物针脚细密，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她对新生命的期盼。
“三嫂情况如何？”阮一一走上前去，轻声问道。
众人见阮一一过来，脸上的表情皆是一愣。
在这等时候，按规矩来说，未出嫁的女子是不该沾染这产房外的脏污之地。虽说大姑娘已然成婚，但那嫁了人又如同没嫁的状况，倒叫众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阮老夫人率先回过神来，答道：“预计就这几天，日子倒是对得上，刚进去没多久，产婆在宫里头服侍过好几位娘娘，经验丰富得很，至于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盼着一切顺遂了。”
屋子外一片寂静，雨滴打在屋檐上，滴答作响。
突然，一声女子痛苦的呻吟打破了外头的寂静，产婆的呼喊声陡然拔高：“三夫人，再用点力气，看见孩子的头了，就快要出来了！”
这声音仿佛一道惊雷，让产房外的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屋子里头，三夫人沈淑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嘴里紧紧咬着一条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白巾，双手死死地抓着床单，指节泛白。
每一阵剧痛袭来，都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子在她的身体里搅动，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江倒海，疼得她脸色苍白如纸。
“三夫人，使些力气……”产婆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响起，不停地给她鼓劲儿，“三夫人，千万别闭眼，再用些力气，撑住啊……”
沈淑娴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声音仿若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混沌不清，听不真切。她知道自己还身处产房，正在为新生命奋力一搏，可身体里的力气却像是被抽干了一般，一丝一毫都使不出来。
恍惚间，口中被人灌进些什么，带着丝丝甜意，可紧接着，舌下又压上了苦涩的东西，那味道让她本能地想要抗拒，却又无力挣扎。
思绪飘飘忽忽，仿若穿越时空，回到了成亲那日。那时，红烛摇曳，她身着凤冠霞帔，男子轻轻揭开她脸上的红帕，目光温柔而坚定，一字一句地道：“此生定不负你，今生今世，唯你一人。”
可是男人的誓言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埋骨漠北，自己还在等他啊……
意识越来越昏沉，眼皮似有千斤重，止不住地往下耷拉，浑身的血液好似都往身下涌去，她好想就这样沉沉地睡去。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完全消散的时候，水幕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淑贤，睁开眼看看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女孩子最是娇弱，正是需要母亲的时候，你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再贪睡，我便不理你了，我要去纳几房小妾，不再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等纳了小妾，我还要生好多好多的孩子，到时候，把我们的女儿关在柴房里，冬天给她破衣服穿，夏天喂她馊饭吃。”
听到这话，沈淑娴只觉得心口涌上一股子怒气，她用力咬了咬舌尖，一股血腥味在口中散开，钻心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我不能就这么去了！”沈淑娴在心中暗暗发誓，她还有孩子，孩子才刚出生，最需要母亲的照顾。
孩子爹打算娶个十房八房小妾，生个百八十个孩子，她的女儿怎么办？她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母亲，不能让孩子遭受那样的苦难。
那种隔着水幕模糊不清的感觉终于渐渐消失，周遭的感官都清晰了起来。她听到了产婆焦急的呼喊声：“三夫人、三夫人、三夫人……”
产房内，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味弥漫开来，厚重黏腻，直往鼻腔里钻，舌尖带着铁锈般的腥涩味。
沈淑娴强忍着身体的剧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下突然一坠。
“哇……哇……哇……”一声清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打破了产房内的紧张气氛。
“恭喜三夫人，是个千金！”产婆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喜意，她看着怀中健康的女婴，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家并非重男轻女的迂腐世家。
她方才已经看明白了，是阮家大姑娘的那番话，让三夫人重新燃起了求生意志，母女才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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