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酣眠，温暖的被窝，驱散了这几日奔波的劳累，阮一一难得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是个晴天，许是昨夜下了冰雹的原因，路上结了一层薄冰。阮一一同寨子里的人一起吃早饭，众人往着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桌上摆着的不过是糙米粥配上杂粮馍馍，入口谈不上有多美味，只能是填饱肚子，作果腹用。
阮忠经过一晚上的思想斗争，终于慢慢接受了自己身份的转变。其实不管身份有没有转变，无论是落草为寇的大当家钟瓀，还是战场上驰骋沙场的大将军阮忠，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热血儿郎。
只是造化弄人，如今的他，说是光杆司令也不为过，手底下带着一群参差不齐的杂兵。阮家的亲信，早就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十不存一。
阮一一在阿爹的讲述中，知晓了漠北事情的来龙去脉。
“漠北的疫病是人为的。那日，有人带回了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那孩子蓬头垢面，是个哑巴，浑身都是血，畏畏缩缩的，看见人就躲。”
边疆幸存下来的士兵，一瞧这孩子是匈奴子嗣，对这个长着浓眉大眼深轮廓的小娃娃，深恶厌弃：“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不该救，说不定就是敌人派来的细作，留着必成大患。”
而那位随手将孩子捡回来的好心妇人，赶忙把小孩护在身后：“话不能这么说，孩子还这么小，能懂什么？他是无辜的。”
士兵依旧不赞同：“他的伤口是带着倒钩的箭羽造成的，这种阴毒的武器只有匈奴那边才有。此次大捷，匈奴已经退了，离这里最近的部落，就算是日夜兼程，也要两天连夜的车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还身负重伤，究竟是如何拖着这满身的伤，一路辗转来到漠北的？”
妇人沉默了，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孩子身上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确实是让人无法忽视的疑点。可每当她想要狠下心来，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唯一的亲人——战死沙场的儿子。曾经鲜活的面容，与眼前这可怜孩子的身影渐渐重合，她泛滥的母爱，很难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死手。
战争无情，孩童无辜。
上位者的决策，动辄就是死伤无数，却很少有人能真正共情平民百姓的生离死别。
妇人最终还是瞒着众人，偷偷将小孩养在了外头。彼时，这场战争已让外面的村落变得萧条破败，空了许多屋子，藏一个小孩很容易。
妇人将自己儿子以前穿过的旧衣裳带给了小孩，采了治外伤的草药，可小孩身上的伤迟迟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甚至伤口处开始有了溃败的迹象。
孩子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咳嗽声不断，整日整夜地神志不清。
妇人忧心如焚，日夜守在孩子身旁，端着一碗碗热粥，一勺一勺地喂进孩子嘴里。
突然有一天，一大群士兵团团围住妇人，她下意识将孩子紧紧护住。
将领却毫不留情，大步上前，一把将孩子从妇人怀中拽了出来，扯开孩子的前襟，大片大片的水泡已经溃败，流出一片脓肿。
“是瘟疫，没救了，回力无天。”
妇人如遭雷击，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她怎么也想不到，这背后竟藏着如此歹毒的算计，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作为靶子，传播疫疾。
原来，早在小孩到达漠北的那一日，他的族人就用箭划破了他的血肉，将带着瘟疫的血水，悄无声息地投进了河流里。无论这妇人救不救这小孩，都无法避免瘟疫的蔓延。
半晌后，冲天的火光在这片废墟中亮起，妇人抱着孩子，坐在火中，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温柔。
她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孩子，唱着儿歌，歌声悠悠，飘向远方。
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最后的温暖，他其实并非哑巴，只是从未学过汉话，此刻听着耳边温柔的曲调，口中不由自主地吐出一串奇怪的语调。
妇人想，那话语，大约是孩子在呼唤自己的阿娘吧。
睡吧。
睡吧。
孩子。
睡醒，你将不再痛苦。草原是你的家，阿爸骑着马放声高歌，阿娘端着羊奶递到你嘴边，哥哥追着羊羔咯咯笑，姐姐头上戴着花儿美滋滋。
睡吧。
睡吧。
锦娘。
睡醒，你将不再忧愁。漠北是你的根，爹爹猎了一只狍子加餐，娘亲采了一捆野菜充饥，夫君从财主手里领了月钱，儿子穿着银色的战甲归家。
绚烂的火光停歇，两个苦命人相拥着，在这熊熊烈火中，化为了一堆枯骨。
抛却灾厄，共赴极乐。
“这，便是漠北瘟疫的真相。”阮忠的声音微微颤抖，透着无尽的悲怆。
他抬头望向远方：“我亦是历经千辛万苦，多方辗转打听，才好不容易摸索到这疫病的源头。
自瘟疫肆虐蔓延开来之后，那些平日里口口声声为民请命的官员，眼睁睁地看着疫病吞噬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却只是冷漠地将那些染了病的人，统统关在一处地方，任其自生自灭。
他们自己则早早地收拾细软，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全然不顾百姓的哭号与绝望。”
阮忠气得冷笑出声：“为了保住自己头上的那顶乌纱帽，他们甚至丧心病狂到阻止一切通往京城的奏折传递。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这一批染病的人都在痛苦中死去，疫病没了宿主，自然就会销声匿迹，再不会出现病原。
最后却发现这病怎么也捂不住，无论前面倒下了多少无辜百姓，后面依旧不断有人被感染，直到这个时候，那群草包官员才手忙脚乱地想起要救治。
然而，即便是所谓的救治，也只是他们继续粉饰太平的幌子罢了。珍贵的药材全都紧着达官贵人优先享用，普通的百姓只有死路一条。
我接到消息，听闻会有京城的商户带着药材前来援助，这才动了你们这趟货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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