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烟儿望着阮一一打马飞奔而去的背影，心中一直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松了些许。
她知晓阮一一在漠北打了胜仗，知晓漠北疫情严重，一一肯定有诸多要事要处理。
可她心中又隐隐有些担忧，怕一一一直被蒙在鼓里，若日后才知道，自己没能赶上老夫人的丧事，心里头怕是会落下疙瘩，心里头难受。
在阮府之中，刘烟儿看得透彻，论及与婆婆的情分，阮一一与婆婆相处的时日虽不算最长，可那份亲昵却是实打实的。若没能赶上送婆婆这最后一程，阮一一的遗憾，一辈子都难以消弭。
此次前来漠北，刘烟儿一则是为了与丈夫共度难关，生死相依；二则也算是为阮一一通风报信。
原想着，若阮府打算将婆婆的噩耗告知阮一一，那便罢了，可若阮府犹豫不决，她便不能袖手旁观。左右不过是顺手的事儿，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让阮一一错失与自己的祖母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该喝药了。”医者捧着药碗，刘烟儿应声，接过碗掀帘而入。
帐中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眼下的青影，可见这些日子没怎么休息好。她衣不解带地照料着自己的夫君，原本丰润的鹅蛋脸也瘦出了尖尖下颌。
榻上人刚喝了几口药，忽然咳嗽起来，唇间溢出血丝，刘烟儿取帕子去拭，却发觉那血竟是暗紫色——这是疫症入髓的征兆。
“烟儿……”阮义的手指抓住她衣袖，力道大得惊人，话音未落，喉间又涌上腥甜，一大滩血液涌了出来。
手中的药碗被打翻，打翻的药汁在裙裾上漫开大片污渍，翻滚的苦味混着黄连，熏得人眼角发酸。
刘烟儿这才意识到，之前一直静静躺在病榻之上的夫君，高烧竟慢慢退了下去，一直惨白的脸庞，也爬上了丝丝红晕，有了些生机。
她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虽不愿承认，可夫君这幅模样……怕是回光返照。
这就意味着，自己的夫君，在世间留存的时光，或许已经不多了。
阮义咽下喉中的血腥气息，费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守在床边的刘烟儿，他扯出一抹虚弱的笑，轻声道：“烟儿，你来啦，这些天我一直都知道你在身旁，只是没力气和你说话。现今，总算有些力气了。”
刘烟儿眼眶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险些又要落下来。她拼命忍住，不想让丈夫瞧见自己的脆弱，强装镇定地回应：“夫君，我来了，我来陪你一起了。”
阮义微微摇了摇头：“不用你陪我，你还年轻，寻个好人家，度过余生，莫要在我这将逝之人身上浪费时光。”
自己这病，怕是无力回天，又怎么能忍心拖累刘烟儿后半辈子。
两人目光交汇，彼此都能洞悉对方话语背后的深意，可谁也不愿退让半步。多年夫妻情分，即便生死当前，也绝不会逊色分毫。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阮义忽而开口，眼神里透着些不自信。
这些日子被疫病折磨，自己这副模样定是吓人至极。满脸红斑，脓血不时从溃烂处渗出，整个人多日未曾洗漱，头身上散发着异味，莫说是旁人，怕是自己瞧着，都觉恶心。他不愿让刘烟儿瞧见自己这般狼狈，可又无奈，这些时日，她一直守在身旁。
刘烟儿勾了勾唇，眼中满是温柔：“没有，你还是如年轻时一般英俊。”
阮义眼中透出些许光亮：“烟儿，这辈子能遇上你，是我的幸运。”
“亦是我的幸运。”
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温情脉脉。
阮义打破了这份寂静：“烟儿，我想去外面看看太阳。”
他被困在这病榻上有些时日了，一直动弹不得，身子骨很是懒散。如今，阮义自知时日无多，只想在离世之前，再瞧一眼外面的光亮。
至少走的时候，是在青天白日之下，而非阴暗潮湿的营帐内。他想着，即便走到生命尽头，也要走得坦坦荡荡，不留遗憾。
他是阮家次子，这一生，虽不及大哥那般雄姿英发；也不如三弟那般长袖善舞。可他却有一颗赤诚之心，得了刘烟儿这一知心人。
其他人见状，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刘烟儿固执地拦下。她娇小的身子，独自撑起阮义高大却虚弱的身躯。好在阮义因病消瘦，身上没有多少肉，只剩一副宽大的骨架，看着唬人，实则并不太重。
刘烟儿摸着夫君身上干瘦的骨架，甚至有些硌手，撑着虽有些吃力，可脚步却坚定，一步一步，缓缓向外走去。
脚步虽慢，却无比稳妥。
“洛神医，这不太好吧。”一位年轻医师面露担忧，望向洛神医。
洛神医微微摇头，长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罢了，那人……也没多少时日了。况且，这几日刘烟儿日夜守着，即便做了防护，身上也有些地方感染了。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让他们隔离，让刘烟儿去接受治疗。可她这副模样，显然是不愿离开阮义半步，咱们医者，能治病，却难医人心。她若存了死志，旁人再怎么拉扯，也是无用。阎王不收，她硬要往黄泉路上奔，咱们又能奈何？”
多年行医，洛神医见过太多生死离别，深知有些时候，个人的意志，旁人无力改变。
外头的道路上，众人瞧见这一幕，纷纷有意避开。实在是阮义脸上的红斑和脓包有些太过吓人，好似恶鬼附身。
可那一男一女，相互依偎的身影，却又透着无限的温情，他们一步步慢慢向前走去，让人动容。
“遇见我，你后悔吗？”阮义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刘烟儿。
“不悔。”刘烟儿回答得干脆利落。
天边的红霞渐渐隐入黑夜，那轮熠熠生辉的圆日，被夜幕遮掩。
两人终是支撑不住，一个是生命走到了尽头，一个是体力不支，双双跪倒在地。
彼此的手紧紧相牵，再也没有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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