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信本想着一死了之，他无颜面对家中亲人。可在漠北听到老二家那对夫妻殉情的消息后，他想起了家中的妻子，想起了妻子腹中尚未谋面的孩儿。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军中的兄弟，称不上是个合格的将领，更算不得是一个称职的儿子。
但是，他还有妻子，还有孩子，应当担起责任，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做一个称职的爹爹。
前些时日，他对身上的伤不管不顾，未能及时医治，以致落下腿脚不便的毛病。平日里正常行走倒还瞧不出异样，可一旦走得急些，便形同跛脚，模样很是狼狈。
也正是因为阮信的残疾之身，他不愿意让心心念念的妻子知晓。但终是放不下对家人的思念，独自一人漂泊，从漠北行至京城，在自家商铺对面寻了一间小屋栖身，只为能时不时瞧一眼妻女。
于他而言，这样便足矣，就当自己已经战死沙场，在妻子眼中，自己永远是那个顶天立地、战死沙场的完美丈夫，如今这残废之身，实在羞于相见。
那日，恰逢休沐，阳光温和，照得人骨头都酥麻，正是晒太阳的好时候。
阮信搬了把椅子，坐在小屋的院子里，身上穿着从商铺寻来的伙计服——他谋了个伙计的差事，只为更近地守望妻女。
褪去将军铠甲，换上素朴布衣的阮信，面容依旧俊朗，剑眉星目，不失往昔风采，端的是个俊俏儿郎。
他将院子的门推开一道窄缝，而后惬意地躺在椅子上，透过那缝隙，目光时不时飘向对面的铺子。如此既能随时望见妻女，又能避免她们瞧见自己这副模样。
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娃娃突然出现在门缝处，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那小娃娃才刚学会走路，脚步还不稳当，此刻却直直地朝着阮信走来，摇摇晃晃，憨态可掬。
阮信瞧着，既觉意外，又觉欢喜，不禁哭笑不得，他忙从椅子上起身，弯腰逗弄道：“你是哪家的小娃娃呀？生得这般冰雪可爱。”
小娃娃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呼唤声，让阮信听得心头一颤 ——这是他妻子的声音。
“我家囡囡可调皮了，惊扰了您，还望您见谅。”
阮信抱了小娃娃立在门口，下意识地将门又合上些许，自己则躲在半扇门后，还刻意变了些声线，强装镇定道：“不麻烦，不麻烦，她好着呢，抱走吧。”
沈淑娴听着门内之人的声音，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可这熟悉中又透着几分怪异。
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般音色的人，不过，或许只是哪家人口音与熟人相仿罢了。她并未多想，笑着接过对方递来的女儿，礼貌招呼：“如此，我便将囡囡接走了，多谢。”
阮信好不容易与妻女有了交集，心中实在不忍与妻子就此错过，犹豫再三，终是开口：“这女娃娃可起了名？”
沈淑娴神色一黯，轻声叹息：“还没呢，孩子的爹失踪许久，尚未寻到，我便先给她取了个乳名叫囡囡，大名……得等她爹找到了再定。”
阮信只觉心中一阵刺痛，只能眼睁睁地透过那条门缝，看着妻女的身影渐行渐远。
如此这般，该知足了。
他在商铺对面租下小屋，不就是为了知晓妻女平安？如今，亲眼见着妻子平安诞下女儿，孩子又这般玉雪可爱，还有何求？
他双手不自觉地捏了捏，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抱着小娃娃时那软糯的触感，心底满是眷恋——他多想再抱抱女儿。
可一低头瞧见自己不便的腿脚，满心的渴望瞬间被自卑淹没，他自嘲一笑，如今这般残废模样，有何颜面出现在妻儿面前？自己不过是家族的耻辱。
那扇门依旧半开半掩，阮信透过门缝，望着妻儿离去的方向，直至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她们活得安稳便好，快活便好，至于女儿的名字……罢了，等时日一长，寻不到自己，想必她们自会给女儿起个新名
这般想着，他微微摇头，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朝屋内走去，冷不防，那半掩的门被人猛地推开。
竟是沈淑娴去而复返，原来，她心中那股熟悉感始终萦绕不去，疑虑重重之下，她去铺子里寻了几个帮手给自己壮胆，而后折返回来。此刻，她正站在门口，目光直直地盯着阮信的背影。
阮信心中一惊，不敢转身，生怕妻子瞧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强装镇定道：“这位夫人，还有何事？那小娃娃已同您回去了，不在我这儿。”
沈淑娴示意铺子里的伙计上前，一步步朝着阮信逼近，她紧盯着阮信的背影，沉声道：“这位公子，我瞧着您有些像故人，不知可否一见？”
“鄙人貌丑，恐惊扰了夫人，实在不宜相见。”
沈淑娴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我家郎君与您有几分相似，不若转过身来，美丑无妨，我胆子大得很。”
阮信满心无奈，知晓自己这是被人认了出来，缓缓垂下肩膀，转过身来。他看着妻子，看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沈淑娴瞧见他的面容，眼眶瞬间泛红，声音哽咽，猛地扑进阮信的怀中，双手握拳，一下下捶打着他的胸口，泣声道：“你这负心汉，既然早就回到了京城，为何不回家？我和女儿日夜盼着你，你却害得我们这般担心。”
阮信心中酸涩难当，忙握住妻子的拳头，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愧疚道：“是我的错，可我如今……是个残废，我怕你嫌弃我。”
“我怎会嫌弃你？你是我的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夫。”
阮信瞧不得妻子落泪，成婚这些年，她从未哭得这般肆意，她总是温婉动人，如今这副模样，让他心疼不已。
他抚去妻子脸颊上的泪水，柔声道：“淑娴，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们回家。”
自此，他们的女儿终于不再只有“囡囡”这个小名，有了正式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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