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不知何时落起雨点。
吹过渠水的夜风裹挟雨点透进舷窗的窗棂,潮湿也随之冲进舱房,摇曳了舱房内的烛火。
沈烈的指尖轻叩食案,檀木的纹理在烛光下泛着冷色:“既然刘守文将盐井留给杜延平,我若接手也是顺理成章,至于盐泽...”
说着,沈烈轻笑,青瓷酒杯在掌心转出半轮明月:“正所谓弱水三千,我只饮一瓢,想来刘守文不会吝啬,不会在意一个盐泽,若真不给,那我只能就抢过来了!”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出自《红楼梦》,原文是“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句话是宝玉独爱黛玉的表态。
除了沈烈,在场之人不可能看过《红楼梦》,所以只会认为沈烈所说的这一瓢,就是指县东南的那处盐泽。
然而,陆贞娘听到这句话时,手微微一颤,捏在指间的羹匙碰在瓷碗边沿,发出清泠的一声响。
虽然不知这话的出处,但这“一瓢饮”落在耳中竟如心里扎了一根刺,疼的厉害。
这就是告知吗?告知他的心里只有罗月华,也只会爱罗月华一个女人吗?
那么,自己在他身边算什么呢?
可怜的朋友?
自作多情的厨娘?
应该仅此而已,若有他想,也确实真的不配。
“贞娘?”
沈烈见陆贞娘愣神,抬手覆上她的腕间,轻唤一声。
陆贞娘下意识抗拒,如触火炭般缩手,腕子上的玉镯撞上青瓷盐碟,震落碎盐,簌簌撒在鲈鱼雪白的肌理间。
沈烈微怔,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转而拿起筷子夹那片星辉璀璨的鱼脍,笑问:“这道醉鲤用的可是长芦玉砂盐?”
问话间,他将鱼肉送进嘴里,咬破鱼肉时,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在烛光里凝成一道金线。
“是...”
陆贞娘盯着那道金线没入衣领,为刚才这一躲而懊恼:“妾听船上人说,确实是一种叫“玉砂滩”的霜盐,怎么了?是妾做的不好吃吗?”
虽然心有懊恼,但喉间还是泛起咸涩。
沈烈所做的事情无不是为罗月华着想,买下那些羊如此,想要贩盐更是如此,只为了能让罗月华不烦心,这份情意全然出自真心,陆贞娘很渴望能得到这样的真心与疼爱。
“怎会不好吃呢,若是每日都能尝到贞娘的手艺,夫复何求啊...”
沈烈话音未落,陆贞娘突然起身,裙摆扫碎满地烛光,缠枝莲纹也乱起的光影里绞成解不开的结。
沈烈这番话让陆贞娘更加确定起来,自己在沈烈心里就是一个厨娘,另外她觉得“若是”两个字格外刺耳,这两个字就是对“每日”的否认,也就是说,沈烈已经不希望她跟在身边,这种想法故让她心头的懊恼瞬间转为倔强。
她望着沈烈,声音变得比霜盐更冷:"郎君是嫌弃妾吗?是要撵妾走吗?若是如此,妾下船便是,绝不让郎君为难。”
这一路上,陆贞娘从没有跟沈烈这样说话,也从未冷过脸,就算有什么不痛快,也会藏在心里,脸上一定会挂着笑,此刻却一反常态。
陆贞娘的突然变脸,在坐的几人都能猜到原因,由于在这种事情上不便插嘴多言,大家也就假装没听到没看到,各自举杯喝酒,同时也都在偷瞄沈烈,看他如何应对。
房间内陡然静了下来。
就连烛火都被掠进舷窗的夜风压成了弯刀的形状。
对于这类情况,沈烈有过见识,魂穿到这个世界前,他的女友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哄都哄不好,所以才分了手。
陆贞娘算不上蛮不讲理,沈烈也明白让她变脸的原因,解释一下可能就会化解,偏偏这种情况又没法解释。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说不清楚自己跟陆贞娘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可以喜欢陆贞娘,也确实因为某种原因而喜欢,但要说为了陆贞娘而放弃罗月华,又打心眼儿不愿意。
倒不是嫌弃,只是有些传统的东西扎在心里根深蒂固,让他在娶妻的选择上更倾向罗月华。
至于纳妾,不太敢想,主要是怕伤了罗月华的心,更怕罗月华翻脸,这也是后世惯性思维的禁锢,以至于让他觉得自己与陆贞娘的关系与其说是红颜知己,不如说是勾搭已婚少妇,想负责任又不甘心,反正挺纠结。
故此,他没有解释,而是转移矛头,屈指叩响青瓷盐碟,叮的一声脆响划破凝滞:“石头蛋子!”
沈烈猛地转向陆道岩,腰间的银鱼袋随之乱晃:“你听听你阿姊都在说什么?你倒是评评理,我方才哪句话是要撵人?夫复何求四个字怎么就成了逐客令?”
话音未落,景进的羹勺不慎滚落,在船板上骨碌碌转着圈,杨婆儿赶紧弯腰拾起,瞪了景进一眼。
陆道岩攥着蹀躞带的手指发白,望着阿姊眼角将坠未坠的泪珠,想起之前在甲板上听见阿姊的喃喃自语,“先来又如何呢?我真的不配吗?”他知道这就是阿姊的心结。
选择权在沈烈,人家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无可厚非,但沈烈确实没有撵人的意思,也从没有表示过不喜欢阿姊。
另外,陆道岩认为沈烈惦念那个罗月华并没有错,就事论事,总要分个先来后到吧,阿姊总计较这个做什么呢!
少年喉结滚动,最终只憋出:“烈哥儿...我阿姊她...”
然而,不等他说完,沈烈猛然拍案截断:“问你呢,别乱扯你阿姊,你最好给我说清楚,否则别跟着我了,我可高攀不起你,还是回贝州做你的刺史留后吧。”
“没…没有,烈哥儿,我阿姊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给我…”
“你欺负他做什么!”
不等沈烈说完,陆贞娘倏然转身盯着沈烈,眼中已经噙满泪水,之前碰过的那个盐碟被衣袖带翻,霜盐簌簌落在沈烈玄色袍角,恍若银河倾覆在子夜苍穹。
“沈郎真是好威风!”
陆贞娘努力压住哭腔:“既说高攀不起,妾与舍弟也确实高攀不起沈明府,那我们就不攀了,道岩,随阿姊下船。”
恰在此刻,一盏烛火不分时宜地爆出灯花,映亮陆贞娘发间那支珍珠步摇,陆贞娘也真是恼了,抬手抽出发间的步摇,想摔给沈烈,但最终还是不舍,弯腰放在沈烈的身前。
“高攀不起”这四个字确实刺痛了她的心。
父亲战死清河城,她和弟弟也就没有了依靠,也永远不再是贝州刺史的儿女,何来高攀不起?沈烈如此说就是嘲讽,甚至还是在嘲笑她所经历的那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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