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过五里坡后，朗杰看到了自己的家。远远望去，阿达的铁铺愈加破败了，黑黢黢颤巍巍的，好像冬天白杨树上的老鸹窝。
黑尔早早地从大门口窜出来，没命地冲着他跑过来，迎住了他，它的忠诚与热烈常常使朗杰心生感动与来自家的温暖和快乐。
朗杰在铁铺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叮叮咣咣的打铁声，本想和阿达打声招呼，又有点胆怯地犹豫了起来，正犹豫间，黑尔冲着铁铺多吉阿达的背影叫了两声，阿达扭头看到尕儿子，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干他的活了。
朗杰冲着黑尔吐了吐舌，便不声不响地溜进院里。
阿妈正在拌醋，袖子撸得很高，听到黑尔的叫声和朗杰的脚步声，眉开眼笑地迎了出来，胳膊上沾满了醋糟子，醋的香味扑面而来。
“阿妈，醋快熟了吗？”朗杰吸溜着鼻子，凑近醋缸，闻着醋香味，家的气息更浓了，突然间感觉很饿，猫一样到处瞅着寻找吃的。
“灰猴！不让你走还硬要走，看饿成啥了。”说着，阿妈用衣袖给儿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赶紧洗手，盖好了醋瓮，收拾停当，给朗杰做饭。
阿妹央金素日不出门，朗杰每次回来她都会迎出来帮他拿东西，今天却不见阿妹，就像天空不见了月亮似的，屋子里有点空落落的。他把大提包扔在炕上问：“阿妈，央金呢？”
还没等到阿妈的应答，央金回来了，只说了声“尕哥回来了。”眼圈一红，低着头回她房间了，两条长辫子在身后一摆一摆的。
朗杰分明看到她消瘦了的脸上似乎有泪痕，正要问，阿达和阿哥也先后进门了，就和阿达阿哥打招呼。
朗杰从提包里给阿妈拿出一块花头巾，给阿达一杆精致的长烟杆，给阿哥一双胶底球鞋，最后给妹妹拿出来一件碎花衬衫。
阿妈的饭熟了，朗杰一边吃饭，一边说些外面的见闻。
但是朗杰总觉得阿达阿妈的眉眼间有一种似喜非喜、似忧非忧的怪怪的神情。央金虽然也出来吃饭了，但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只有阿哥索杰眼神异样，尽管还是一副一声不吭的闷葫芦样子，但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朗杰觉得家里笼罩着雾一样的气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究竟有了啥事？他心里直犯嘀咕。
阿达沉声道：“你阿哥有了媳妇，你也一天天大了，不要整天和胖墩豪混着浪荡了。”
“这是大好事啊！下次我就多准备一件礼物了！”朗杰避开阿达的责怪，眉毛一挑兴奋地接口道。
“央金也有了婆家。”阿妈头一低，特意避开尕儿子眼睛是的，看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但是声音落寞，眉眼间有一种无奈与伤感，就像朗杰小时候，常常看到的那样，阿妈在拿起经轮的一起一落间，常常流露出的那种隐隐的忧伤一样。
朗杰吃惊地问：“央金有了婆家？她才十六岁呀！”
索杰紧着扒拉了几口饭，放下饭碗，不声不响出了屋门。阿达沉默地拿起烟锅子，叭嗒了两口，半晌说：“和你阿哥亲换亲，女婿和你阿哥同岁，最近正准备张罗盖房子，明年暖和了，一娶一嫁。”
“啪—”一声，朗杰手中的筷子掉到了炕上，“我不同意！”朗杰把碗蹲在了炕上。
这个消息，给了朗杰当头一棒。机灵而懂事的央金阿妹被换了亲，对方比妹妹大得多，难怪家里是这么个氛围。
阿哥有了媳妇自然是好事，可是换亲，要么就是本人不成器，要么就是家里没情况，传出去也不太光彩，阿妹多屈呀。
更何况，换的地方比大红沟更加偏僻，交通更加不便，拿央金去换亲，这无论如何也过不了朗杰这一关。
“阿达，阿妈，这千万不可以的！”朗杰多少年来的担心彻底应验了，情绪激烈地和阿达争执了起来：
“那个地方我去过，比咱们这还偏僻。再说，男的都快三十岁了，央金还小，怎么可以嫁给他呢？”
“三十岁怎么啦？难道你阿哥三十岁就不娶媳妇了？”阿大无力地争辩着，阿妈则默默地掉眼泪，央金捂着嘴哭着回了她的小屋……
“阿大，给阿哥定亲是好事，可是不能拿央金去交换。我去找他们说去，我们给他们钱，要多少给多少。你看，我带回来这么多钱。”说着，朗杰将身上带着的钱，悉数掏出来，放在炕上。
“我原打算让央金出去学个手艺，脱离开这山沟沟，你们却把她换到了更深的山沟里。”朗杰鼻子一酸，哭了。
“可是，人家不要钱，就要换人。”阿达心头一软耷拉着头说。
“那就退掉，咱们不换！不换不行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但凡有一点点办法，我和你阿妈也不会……你阿哥快三十岁的人了，一过三十岁，想换也换不成了。总不能让你阿哥打一辈子光棍吧？”阿达说着眼圈子也红了。
“不论怎样，我绝不同意！如果是我的话，宁愿自己打光棍，也绝对不会拿亲妹妹去换媳妇。也不怕丢人！”朗杰言语激烈，继续争着，坚持着。
“尕娃，再别和你阿达说气话了，你阿达也难过得心里刀搅，整夜睡不着觉哩。”阿妈哀求道，泪光点点。
“不论怎样，央金应该走出大山，过上更好的日子。你们不能为了儿子，以牺牲女儿为代价。”朗杰觉得，阿妹的命运不能就这样被愚昧地毁了。
“别说了，尕娃，你这话说的，是在我的心口窝捅刀子哩！你以为成家立业仅仅是个人的事，想成就成，不想成就不成吗？老先人在坟茔里巴巴地瞅着哩！我光是为你阿哥考虑吗？还有你哩，你阿哥成不了家，你也娶不成媳妇。”阿达红着眼睛，恓惶地说。
“你是整天鼓捣那些铁疙瘩，把心也变得和铁一样硬了！”朗杰丢下一句气话，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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