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来，朗杰和朵拉再也没有踏进土地半步，即便是为了给儿子治病，要把地里的作物卖钱，也是由别人代劳。
他们花光了所有积蓄，同时，因为土地是从别人手里流转下的，因此也欠下了几十万的承包费。
最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儿子走了，嫩哇哇的孩子，花样儿的年华啊！朗杰阿达阿妈陪了他们几天，回大红沟忙去了。
朵拉的眼泪早流干了，和朗杰躺在炕上，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们都不说话，烟囱里好几天不冒烟，家里冷冰冰的，就像坟墓一般。
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子们轮流陪着他们说话，给他们端来自己做好的饭菜，劝着他们，勉强喝点稀饭和水，帮他们给黑尔丢点食物，灶火里添把火，帮他们把女儿金珠安顿着住校念书。
在这期间，胖墩来得最多，他默默地陪着朗杰流泪，想说点啥，却觉得说啥话都不适宜，都没用，就啥话也不说。
马三正忙着和外地的一家上市公司谈合作的事，整天不是在火车上就是在飞机上，让老婆拿着两万块钱送给朗杰救急，别的忙帮不上。
存厚老汉几乎天天来转一圈，劝他们吃点饭，见朗杰两口子眼神空洞，不说话，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两年轻人。
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或者在他家大门附近转着圈圈，蹲在地上拿树枝划道道，想心思。
他想，这要搁在以前，家里吃没吃，穿没穿的孩子们得了病，不是自己扎扎手指头，放放血，就是脊背上、额头上拔个火罐清清火，谁家没夭折过个一两个孩子？
每到春 夏 之 交，青黄不接的季节，天地间黄风黑土的，到处传来撼天动地的悲啼嚎哭，哭完了，还不是该干啥就干啥。
唉！现在的年轻人伤不起啊，就拉扯上这么一个两个的，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啊。
说到底日子好过了，生命珍贵了，娃娃太少了，就像朗杰家就这么一个男娃，中途不争气走了，如果再不能生养，这么大的产业靠女娃娃承带不起来啊。
这人啊，活着还真的没个啥奔头呐！好在他们人还年轻，过个一头半年的，再生养上一个慢慢地才能平复一些。
田地里的农活，还有一群羊，院子里外的零零碎碎，忙得胖墩和格格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每天紧赶慢赶的，将自己的活计安顿完，他们就轮换着跑来陪朗杰他们。
在朗杰和胖墩的心里，感觉彼此的情分堪比亲兄弟。
过了几天，朗杰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抓着胖墩的手问：
“胖墩，是不是我哪件事做得不讨苍生天喜了？把我活奔乱跳的儿子派死神叼走了？”
“朗杰，快别这么说，这种事谁也说不来啊。不知道啥原因了，现在这奇离古怪的病特别多，谁又能知道自己哪天得了那种怪病？只是搁在谁身上谁倒霉。”
胖墩觉得自己的话轻飘飘，说等于没说，实在找不出妥帖的话安慰朗杰。
朗杰眼睛里的伤感与无助，令胖墩不忍直视，只是紧紧地捂着他那冰凉刺骨的手，替他温着，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把他的好兄弟，从痛苦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胖墩，你说我红红火火的，折腾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连个儿子都养不住，图了个啥呀？”朗杰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地说。
这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智慧而英俊，曾经那么风华正茂，那么意气风发，那么无所畏惧，经了这么一场灾难，精神萎靡，胡子拉碴的一脸悲伤，一脸苍桑，俨然变成了另一个，另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
胖墩从朗杰的身上感悟到，人的某个时段，某一个场景在生命的通道上，仿佛等着和自己去相遇，心里不由一阵凄凉，伤感，眼泪吧嗒吧嗒，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砸在炕毡上。
“我的儿吆！”两个男人就这么说着，看着，一边的朵拉“哇”的一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胖墩正要劝说，朵拉身边的一位大娘，轻轻地拍着朵拉的背说：
“哭吧，孩子哭吧，哭出来就能好点。”
几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朗杰和朵拉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从屋里走出来，他们仿佛从远古的战场上爬出来一样，满面灰尘，腿脚无力，神情疲惫地站着，秋风里夕阳正在西下。
田野里庄稼大部分已经收割过了，偶尔有几株被遗弃的向日葵杆子，孤零零地立在残阳如血的田野里，一片一片泛着白的蒿草，东倒西歪，瑟缩在秋风里，远处传来几声离群羊羔的咩咩声……
他们相互搀扶着，只觉冷飕飕的风直入心脾，只见虫冥花谢，草烬枝残，身下是连绵的沙土，身后也是连绵的沙土，浑浑噩噩连成一片，好不凄凉。
朗杰幽幽地对朵拉说：“这段时间，我的脑子里总是回想起当年，当年，那只小牛和它妈妈分别的场景，多么像我们和儿子，在面对死神一点点临近时的情景啊，那就叫命运。”
“别说了，朗杰，你别说了，我的心就像猫在抓挠，揪得生疼。唉！这就叫心灰意冷，万念俱灭了。我们回屋里吧。”说着，朵拉已是泪如雨下。
“朵拉，我们得扎挣着活下来，我们还有女儿啊。”朗杰打起精神道。
“要不是金珠，我真想陪我儿子去。”朵拉幽幽地一声长叹。
这一年，将近一米八个头的朗杰，瘦得只剩下不足一百斤，一股风就能把他吹着跑。
这一年，尽管是置身在炎热的五黄六月天，他们依旧感到冷得打颤。每天夜深了，依旧不能成眠，太阳一杆子高了，还不想起床。
慢慢地，他们就不再管春夏还是秋冬，也不再理会白天还是黑夜。
整天胡乱地往嘴里塞点东西，也不知道究竟吃的是啥东西，吃了就睡，睡得饿了，就爬起来，再往嘴里塞点东西。
别人进了他们家，也觉得死气沉沉的，没有生气，冷得瘆人。
出出进进的人们，都替他们惋惜，说：
“朗杰这个小伙子，成了死了舅舅的娃娃——没救（舅）了。能活下去就不错了，成废人了，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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