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杰虽然暂时基本没有欠款了，但是流转别人的土地还没到期，一时也转租不出去，自己全身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点力气，地里的活还是打不起精神去张罗。
说白了，他依旧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人们再一次摇着头说，朗杰真的完了。
甚至连马三和胖墩乃至田宇，都拿朗杰没办法了。
鉴于朗杰的情况，村委会书记兼主任马云祥也急了，他积极协调，亲自跑民政局和社区，起初为朗杰的孩子申请了大病救助，精准扶贫困难补助，这年年初，终于替朗杰申请到了低保户也就是居民最低生活保障。
马云祥觉得特别有成就感，当他把低保证送到朗杰手中时，朗杰反复端详着封皮上几个烫金的大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
低保是马云祥为朗杰专门争取来的，许多村民为了能享受上这个低保，偷偷给他送礼的，跑到他家地里给他锄田割地白干活的，他都没答应哩。
在他的提议下，村委会一致同意给朗杰申报，马云祥为他跑前跑后地操着心，甚至连申请表和填报资料都替他代劳了，终于批下来了。
所以钱一到位，他要赶紧跑来给朗杰一个惊喜。
马云祥盯着朗杰的脸，等着想听朗杰说句感谢的话，却发现朗杰的脸色阴晴不定，表情古怪，就有点不自在。
心说：这小伙子经了一场大难真是把脑子给毁掉了，连起码的人情世故也不懂了，即便钱是政府给的，但天上掉下来个馅饼，你也得把嘴张开接一下吧。
半晌，只听朗杰冲他媳妇朵拉喊道：
“朵拉，朵拉，你看马主任给咱们办了低保，以后就是低保户了，低保户！可以和那些智障的、老弱病残的人，一起坐吃等死，享受最低生活保障了。”
朗杰说着嘿嘿地冷笑起来。
朵拉听着朗杰语气里有嘲笑的意味，又看了看朗杰的表情，苦着脸笑。
“就是，就是，虽然少了点，以后慢慢就会逐年长起来的，现在那个傻根根他们乱七八糟的下来，一家人一个季度快领到将近一千哩。”
马云祥看见朗杰夫妻笑了，尽管笑得有点怪，但也是笑了，就有几分居功自傲的得意。
“马云祥！你是成心埋汰爷爷哩！你怎看见我朗杰和傻根根成了一样的人啦？”说着，朗杰将保障证摔在马云祥的身上，爷长爷短地骂起来。
大红沟原来是蒙古王爷的封地，“爷”大约是从前蒙古王爷的自称，朗杰和胖墩他们小时候经常把爷长爷短挂在嘴边，后来，念书的人越来越多，在老师的提醒下慢慢就不说这个“爷”了。
此时，朗杰又好笑又好气，又犯了老毛病。
真是大姑娘养孩子——费力不讨好！马云祥是当了半辈子村干部的人，出出进进，人前人后的受村民们抬举惯了，如今好心好意的为他们办好事，居然受了朗杰的一顿抢白，哪能不恼？
此时，马云祥气得喉咙里直冒白烟，指着朗杰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大骂道：
“哎！哎！哎！朗杰，阿么了？难道给您办个低保，就，就把您老人家的自尊心伤着了么？”
马云祥涨红了脸，拉着朗杰的胳膊，东眊西瞅着问：
“您家里有没有镜子？如果没的话，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傻根根都比你精神！别人争都争不过来哩。你简直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说完，将门使劲一摔，边说边摇着头往门外走去。
朗杰和朵拉望着马云祥的背影，呆呆立在自己的院子里。
半晌，朗杰失笑道：“朵拉，你看咱们沦落到甚地步了？”
“看来咱们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朵拉喃喃地说。
朗杰说：“是哩，俗话说，人活的是一张脸面，树活的是一张皮，墙头就活着一层层圪渣渣泥。
咱儿子虽然不在了，还有女儿哩，咱俩又没傻没楞，又不缺胳膊少腿，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人把咱们看扁，我们得打起精神重新动起来。”
朗杰咬着嘴唇，紧拧着眉毛，尽管看起来还是那么虚弱，但是眼里久违的星光，再一次闪亮了起来，这星光也同时点燃了朵拉的心火，只觉有一股热力就像袅袅的炊烟一般，从心田涌起。
他们相互搀扶着再一次走出院门，只见冰雪已经悄然融化，天空一片碧蓝，几棵新栽的柳树，隐隐有了浅浅的绿意，大雁一字排开，从南向北飞来。
又一个春天到了。
黑尔听见他们夫妻说话，就一扭一扭地跑过来，睁着一双善解人意的花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们，当确信他们的脸色有了不一样的内容时，就开始舔着朗杰的脚面邀宠。
狗这种小动物最通人性，这两年来，它仿佛知道自己狗微言轻，本着不给主人添乱，不让主人心烦的原则，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今天见主人脸色活转了一些，就跑过来凑热闹，将尾巴尽可能摇摆成一个大大的花扇。
朗杰怜惜地摸摸它的头说：“看，黑尔瘦成了一把毛了，它跟着我们也遭罪了。”
黑尔听见说它，就更加热烈地跳腾起来，一会跑过去亲吻朵拉，一会又跑过来亲吻朗杰，仿佛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好着哩”
“朗杰，我给你理理发，刮刮胡子吧。”朵拉的眼里泪光闪闪，温柔地看着朗杰，满眼的疼爱，满眼的凄楚。
朗杰点了点头，朵拉用脸盆盛了温水，细心地试试水温，朗杰温顺地将头伸进水里，朵拉在手心里打了洗发水，轻柔地替朗杰揉搓着，揉搓着，她发现朗杰的头发枯黄，还零零星星添了不少白发。
可朗杰才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呀！不用自己照镜子，朗杰的样子就是自己的样子。朵拉心里不觉一疼。
这十几年来，他们相濡以沫，朗杰那一头黑发，原来是多么浓密光滑，而今却变成了杂乱无章的枯草，阵阵心酸又不觉从心口袭来，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落在了朗杰的衣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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