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杰和央金的房子终于建起来了，为了便于彼此照应，又不至于为鸡零狗碎的事相互干扰，央金离大阿哥和尕哥家都不在一起，但都不远，走起来也就五六分钟的样子。
朗杰的种植产业终于步入了正常轨道，手头松活了，索性给他们每家都把硬件设施安顿好，
春暖花开时，朗杰去接亲人来漫水滩。
阿妹接得比较顺利，把能拿的拿上，不能拿的都扔了。
但是在接多吉阿达时费了老大的劲儿。
多吉阿达这段时间心情非常不好，整天黑着脸，索杰和媳妇不敢和他说话，只是不声不响地收拾打包该拿和不拿的东西。
生怕哪句话问得不合适触了霉头，引来一顿呵责。
终于熬盼着要出去了，两口子做梦都能笑醒来了，这会儿哼着小调收拾东西。
其实除了房子，就是锅碗瓢盆被子之类，没几件值钱的东西。朗杰安顿说，破破烂烂原留下吧，拿过去也没用，还占地方，但是他们总觉得啥也舍不得丢掉。
阿达一动不动，仿佛搬家和他压根没关系似的。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抽着他的老旱烟，坐在炕上，但却明显感到那炕洞子似乎在摇晃得坐不稳了。
他神心不宁地嘀咕，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个没完没了：
“唉，没法子呆喽！尕小子去央金家拾掇完回来后，用不了两早晚，咱们也就得离开这儿了。
不走也不行呀，谁知道哪天才能无常了哩。
离开他们，咱俩呀，连口水也提不回来，总不能为了自己，把孩子们一直牵扯在这儿呀。”
白玛阿妈叹了口气，算是对男人的呼应。她摇着经轮，看似平静，其实她的心里也纠结得正难过呢。
她舍不得留下他们盖起来的这处院落，这拼劲全力重修起的院落才住了十几年，刚刚住服帖了呀！
那光滑的灶台，那屋檐下居住的燕子，那阶台上的每一块石头，那门前的高高低低的树，院子里的一花一草，都像和睦相处的老朋友一般，看起来那么顺眼。
“唉，人老了没权力说话了，给自己做不得主，活得没一点点意思。
你看，索杰两口子早就在这儿蹲不住了，这两天喜眉笑眼地收拾东西，急得一天都等不得似的，巴不得连我们两个老东西也一起撇了赶快离开这儿了哩。”
他见吉摸（老婆）耷拉着眼皮子，面无表情，手里只管摇着经轮转，心里不由得着气。
就走出家门，走到那破败的铁匠铺门前。
已经十多年了，他没有动过沉重的大铁锤，甚至连风箱也没动了。
外面的世界变化了很多，他的院子也由着索杰两口子折腾，变化了很多，但是，唯独这间铁匠铺是他私有的东西，谁也不敢动。
“吱呀”一声，他推开那扇走辙得不成样子的破木门，用手拂去灰尘和蜘蛛。
看到荒废了好多年的炉膛、放着砧子的半截子木墩子、把子磨得滑溜溜的大铁锤、用了大半辈子的长嘴钳子、和靠板，还有墙上挂着的一套红鬃用过的笼头套，地下灶火旮旯旁堆着十来块废铁……
“唉，老活计们，委屈你们喽！”
阿达轻轻叹息着，和它们打着招呼，顺手拿起一块抹布，细细的，挨个把它们擦抹起来。
他的那些老伙计，就像受到爱抚的狗一样，马上叮叮咣咣地发出了悦耳的歌鸣声，多吉阿达泪流满面，又亢奋不已，他顺着这些熟悉的音律，回到了年轻的日月间。
那时候，整个大红沟地区，谁家没有三五件铁器是经他的手打造出来的？
那时候他的这间小小的作坊，有四五个抡锤的小伙子在跟着他学徒，他是全大红沟最有名气的铁匠啊！
阿达生起一灶碳火来，他要用这些废铁，最后一次，打造此生最后一件铁器。
可是打造个什么呢？阿达正拿不定主意时，突然听见院门外操场上红鬃突突的响鼻声。
红鬃二十多岁了，早就没了脚力，拉不动重物了，但是一家人和它都有感情，既舍不得卖，更舍不得杀了吃，任由它一天天毛色灰暗，变得老迈。
这两天红鬃仿佛也有了心思，眼里老流着泪，料也不好好吃，唉，说白了，和人一样，老喽！
阿达心里有了主意——对，就给红鬃打造一副漂漂亮亮的马鞍吧。
随着一阵呼踏呼踏风匣声响起，一柱浓烟从铁匠铺的小屋顶滚过。索杰和媳妇，放下手头正拾掇的东西，面面相觑。
朗杰把妹妹那面安顿下来，骑着摩托返回大红沟，爬过五里坡，远远看到阿达的铁铺房子烟雾缭绕，心里吃了一惊。
走近门前的草场边，红鬃朝他打了个微弱的响鼻，朗杰放下摩托，朝红鬃走过去，摸摸它的鼻子，红鬃努力地站了起来，用舌头舔着小主人的手，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滚落下来，滴在了朗杰的手掌上……
朗杰拍了拍它裸露着皮的背，说：
“我带你走，去水漫滩看看那有多大的戈壁草原，去看看我有多少的土地。”
阿妈和嫂子站在大门口，朝他远远招手，他离开红鬃，来到大门口，阿妈冲他努努嘴，指了指铁铺房子。
朗杰走过去，铁铺房里传来阿哥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声，风匣呼踏呼踏的拉动声，还有阿达的咆哮声：
“用点劲！拉风匣！不能停歇！”
探头看去，只见阿达用长嘴钳正在将一块铁放在炭火上烧红，变软了……
阿达头也没抬，对身后的小儿子说：
“你来的正是时候，抡锤！
”说着，将变软的铁用长嘴钳捏着，放在砧子上，朗杰见状，赶紧把衬衫扔到地上，赤臂抡起铁锤，照着废铁一顿猛锤，那块废铁，犹如婚床上的新娘，柔软，美丽，顺从，幸福……
阿达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打铁的岁月里，眼里精光四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欢心与自豪。
等到一阵又一阵翻来覆去的锤打声过后，地上那些废铁就各自有了归属，一副马鞍初具雏形，阿达再一次发出指令：
“索杰，上！锤要抬高，力道要柔，下锤要准！朗杰，提桶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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