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衡瞧着白老爷子的模样，有些不解，白老爷子缺不解释，只是站起身负手而立，留下了一个背影，一身白色中衣在烛光下有些泛黄，那略微佝偻的背脊与华发好像在告诉白衡，岁月已老，英雄迟暮。
“爷爷，都是夜半三更的时辰，那么晚唤孙儿来，有何要事么？”白衡轻声道，站在老爷子身后的他，唯恐声音大了会惊扰到眼前这位老人。
“来了。”老爷子说话似叹息，缓缓转身，“坐吧。”
白衡不动，待老爷子踱步到房间内方桌旁的圆凳上坐下，便从房间内寻了一件大褂为其披上，这才陪坐在一旁。
“知道我那么晚叫你过来所为何事吗？”老爷子抚须问道，小小的眼睛从皱纹中挤出目光望向白衡。
白衡摇摇头，表示不知。
老爷子笑了笑，道，“这其一呢，是因为你出去那么些日子，回来也不先来给我请安，许久未见，有些想见见你了。”
“这不回来的晚嘛，以为您休息了，正打算明儿一早便来给您请安。”白衡道。
老爷子笑了笑，白衡正襟危坐。
“那只是其一，这其二嘛……”老爷子顿了顿，笑容逐渐收敛，“听说，你去了酉阳？”
先前，老爷子只是听下人说白衡是出去办些事，后来一扫听，方知晓是替王蟠这档子事收尾的。虽然此事合理，对老爷子来说，却不合情，虽说王蟠叛军算不得小事，可也还没大到让堂堂一昌阳侯亲自前往追捕的道理。何况白衡乃是老爷子一手带大，是何秉性自己最清楚，要是以往，这种事他是绝绝不会接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老爷子凭借多年积攒的直觉，察觉此事必有其他缘由。
“是。”白衡干脆回答道。他相信以老爷子的本事，肯定早就知道自己为何离京。
“这事……不像你的作风啊。”老爷子颇有深意地望了白衡一眼，细细小小的眼睛好像迸发出一丝精光，可是转瞬即逝，这让白衡怀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白衡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好一阵，老爷子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望着他。
“我喜欢上宋家四小姐了。”白衡望着老爷子的眼睛，异常平静地说道，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什么？”老爷子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表情微微变动，有些错愕。
“你喜欢上宋家四小姐了？”白老爷子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句，似乎在确定自己的耳朵还没有因为年纪的缘故而产生幻听。
老爷子舔舔嘴唇，有些口干。
白衡的眼神依旧平静，就这样望着老爷子。老爷子这番表现是在他预料之中的，毕竟从小生活在一起，那么多年自然无比清楚彼此的性情。
白老爷子重利，凡事从来都是无利而不往，往坏了说这叫市侩，往好了说这叫精明。他小时候，老爷子便常常对他说，“大家大族，亦当惜一针一线之不易；成英雄者，应守利为众谋福。”
“我已经向她表白了，也打算以后娶她为妻。”白衡又道出一句重大消息。
“不行！”白老爷子回过神，斩钉截铁道。
“我如今也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白衡道。
如果一个男人不能护得自己心爱女子周全，算得什么男人？他这样想着。白衡觉得以自己的能力，他足以护宋枕朝周全，也能让自己的女人不受委屈。
“我不同意，这样对白家毫无好处，你白衡已经不再是个可以任意妄为的毛头小子了，应该为家族利益多想想。”白老爷子道，语气隐隐几分怒意。
“爷爷，你从小一手将我带大，我的脾气您应该很清楚。在这件事上，我白衡选的女人，我要定了，谁来了也拦不住。”白衡语气坚定，直视白老爷子，毫不退缩。
“放肆！”老爷子怒得一拍桌子，蓦然站起，忍无可忍的怒火一触即发。
白衡也站起不去看老爷子的眼睛，不是不敢，只是不愿不敬。
“我辛辛苦苦养那么大的是养出了个什么不孝的东西！”老爷子低声喝道，若不是夜深，怕这等丑事穿出，他估计也不会如此压着自己的脾气。
“您一直跟我讲万事以利为先，友不如利，您是不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让您利用上一回您才甘心。”白衡质问道，声音自然也是不大。
“你！混账！”老爷子气煞，又是一掌轰然在桌上。桌上茶壶水杯颤栗，像极了老爷子气得发颤的胡子。
白衡低头不语，他不愿违背老爷子的意愿，可是感情这回事，错过了还能遇见几回？他不忍抬头，他怕看见老爷子那副模样，自己便妥协了。
白老爷子牙关咬着，真是恨极了这忤逆的孙儿当初自己伴着他牙牙学语的时刻如今历历在目，那时候的白衡是多么听话的一小子啊，如今都会指责自己了？
两人就陷入了一时的沉寂，门外的虫鸣声透过窗纱传了进来，平添了几分清凉之意，平息了几分老爷子的怒火。
“老太爷，您没事吧？”门口那下人的声音也透了过来，原是之前隐隐约约听得有声，这会儿突然寂声一片，本意是想谄媚关心几句，殊不知此时的老爷子却是正在气头，有火无处发的时刻。
“能有什么事？三更半夜还守在我个老头子门口做什么？明天不用干活吗？还不赶紧滚回去睡觉！”老爷子吼道。
门外那奴才听得心肝儿都发颤，连声应道“奴才该死，奴才告退”，连滚带爬地仓惶离去。估计这辈子他都想不到，自己小小一奴才还能有为昌阳侯背锅的时日。
“蠢货。”老爷子啐了一口，不知骂的是那仓皇逃离的奴仆还是不曾言语的白衡。
长长舒了一口气，老爷子感觉神清气爽了不少。果然，有气还是发出来为好，不然容易憋坏了身子。
“您消气了没有？”又好一阵，白衡才出声问道，老爷子脾气一直不好，尤其对自家人。
“没有！”白老爷子瞪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圆凳上，长褂被震落在地。
“渴了！”老爷子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这没眼力见的孙子。
白衡闻言，乖乖取出一茶杯，倒出一杯澄净的茶水，捧于老爷子，又把那长褂拾起，抖落尘埃，再轻轻披上老爷子肩上，那曾经担起白家的肩膀，如今有些消瘦了。
老爷子冷哼一声，一把夺过茶杯，一饮而尽。
“那事……”白衡小心翼翼提起，讨好似地给老爷子捏背揉肩，手法有些熟练。
老爷子侧首瞥了一眼，冷声道，“没门。”
白衡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性子倔，老爷子也不遑多让，或者说这一点，也许根本就是学得老爷子的。
“不过，你我可以各退一步。”老爷子缓缓又开口。
白衡抬头，注目倾听。
“那宋家的四小姐，你可以娶。”老爷子缓声道。
白衡不声不响，静等下文，依老爷子的性格，不提些条件可不正常。
“不过……”老爷子顿了顿眯着眼道。
果然。白衡竖耳聆听，老爷子这幅模样就是心里的算盘在敲打了。
“你娶宋家四小姐，只可娶为妾，玩玩也就罢了，绝不可作为正妻临门。以我们白家如今的势力，这还算是他宋家攀了高枝，男人嘛，哪个没有三妻四妾，晾他宋家也无二话好讲。”老爷子理直气壮地说道。
白衡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却不言语。他知道这个时候，多说无益。
“当然，若是被我发现你违背我的意愿，想要与那宋家四丫头结正妻，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手段，那宋家四丫头就算活得过初一，也活不过十五。”老爷子阴沉着脸，用手在脖颈下比划一下，莫名凶恶。
随即又恢复一副平淡无奇的模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啜饮。
“孙儿……明白……”白衡握了握拳又松开，有些无力道。
“夜深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莫要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不然，哪怕你记恨与我，我也不会手软的。”老爷子最后又警告了一遍，摆摆手，示意白衡可以退下了。
“嗯……孙儿告退。”白衡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轻轻开了房门，退出房间。
刚出房门，一阵凉风便袭来，将白衡吹了个清凉透彻。白衡抬头望望这黑漆漆的天，无星无月，不知明朝又是风雨还是晴。他这般寂寥地想到，踉踉跄跄地走在照着灯笼朦胧光亮的廊道回了房去，也不知是这沉似水的夜色还是那房中的茶水，令他疲惫醉意。
只是虽然此事尚未解决，但总归是摆在了明面上，未来如何，又有谁说的清楚呢，不妨日后再看。
白老爷子一个人坐在烛火摇曳的房间里，昏黄的颜色成为这个夜幕中唯一的光亮，老人倒着茶独饮，一口一口轻啜。老来寂寞，他不禁想起曾经白衡牙牙学语在他的庇护下的孩童光阴。
“那段光阴绕是令人回味。”老爷子呢喃道，看来是被这茶醉了。他叹息一声，褪去披着的那件外褂，躺下了，却不知在这寂寥无声的夜里，阵阵扰人的事会不会放任他安然入睡。
家家事，户户事，皆是扰人不倦。大家小族谁又躲得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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