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彩棚,富丽堂皇。杨羡向皇帝行礼陈情。
“陛下,只因他们暗箭伤人,图谋不轨,后又恶言恶语,挑衅再三,小民一时不忿,才会动起手来。御前失仪,罪当万死,陛下要降罪,只在杨羡一人身上,与他人全无干涉。”
乐善未料到杨羡竟然将罪责全担在自己身上,一时吃惊地望着他。
皇帝没好气道:“朕没问你,郦五娘,你说!”
乐善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陛下垂问,奴家何敢遮饰。只不知陛下此问,是为公,还是为私?”
杨婕妤低声道:“五娘,陛下面前,不可言语无忌。”
皇帝抬手阻止:“何为公问?”
乐善不卑不亢道:“金明池上狮王夺青,端午大庆天子眼前,竟也有人恶意争胜、寻衅殴斗,何等猖獗张狂。况围观百姓惊惶万状,有悖陛下与民同乐之旨,还请陛下严惩闹事之人,以为后世之诫!”
皇帝看了一眼内侍,内侍弯下腰道:“陛下,禁军当场查核,杨氏夫妇所言确系实情。”
皇帝不动声色:“那何为私问呢?”
乐善瞅瞅皇帝,眼神闪了闪,没吭声。
杨羡察言观色:“陛下问你,还不实说。”
乐善抬起头,委屈道:“民妇读书不多,见识浅陋,说错一言半语的,还请陛下恕罪。这要在民间,陛下就是嫡亲的姐夫了,那弟弟弟媳受了委屈,可不得寻自家人告状?”
皇帝愕然。
杨婕妤想笑,忍住了,故作严肃道:“放肆,还不噤声。”
皇帝好奇:“不妨,那要是公私两济呢?”
杨羡忙道:“为公兼为私,更是罪加一等,要请皇帝陛下、姐夫大人多打人犯二十板了!”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子倒见机得快!看来朕这个皇帝兼姐夫不肯替你们做主都不行了,今日本是端午盛会,开放金明池只为与民同欢,争胜心切便暗箭伤人,实非臣民所当为。来人,将闹事之人送官法办,命开封府酌情治罪,今后再有盛典滋事、殴伤人命者,一律严惩不赦。嗯,问案之前,先重杖二十!”
内侍称是。
杨羡心头松了一口气,乐善更是喜笑颜开:“谢陛下!”
杨羡回到房间,身上已然青紫一片,伤痕累累,都是为了采青受的伤。乐善坚持要为杨羡上药。
“该,叫你逞能,腰上的伤我瞧瞧!”
杨羡忙捂住衣服:“些许皮肉伤,不碍事的,你就别看了!”
杨羡想要挣脱,乐善反手按住:“我就看看。”
杨羡只得任她掀开了衣服,露出后腰深深血痕,乐善神情柔软下来,有些无奈,又有点心疼。
杨羡看她眼圈发红,忙把衣服穿上,赶紧安慰她:“真不疼,我叫千胜上过药的。”
乐善只盯着他也不说话,杨羡越发忐忑起来,小心翼翼地说:“你生气啦,要不你再打我两下出出气。”
千胜的声音传来:“郎君,赵郎君到了。”
杨羡如蒙大赦,高声道:“请他进来!”
乐善转过脸去,赵梁成快步进了门,杨羡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
赵梁成拿帕子擦汗:“审明白了,原是白矾楼开了赌局,不少达官显贵都下过重注,那些人拼死也不敢败,才出了今儿这档子事!”
乐善不信:“高处利刃伤人的那个呢?”
“打过八十板才肯认罪,”他对杨羡说:“确是收了钱财寻机将你谋死!”
乐善和杨羡异口同声:“主谋是谁?”
“可惜他不过是个喽啰,接头人早就闻风而逃,不知所踪。官府下了海捕文书,正在四处捉拿呢。好兄弟,有人要杀你,这可如何是好?”
杨羡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一向行事恣意,汴京城得罪无数,真凶迟早露出行藏,以后慢慢寻访就是了!倒是娘子,我赢了狮王采青,那第二局呢?”
赵梁成不解:“第二局?什么第二局?”
乐善略一思忖,扬声道:“玉簪,玉簪!”
玉簪闻声入内,乐善手一摊:“那晚上花园里捡来的东西呢?”
玉簪恍然大悟,忙将汗巾放在桌上。
乐善道:“三日之内,查出这汗巾的主人和背后情由,便算你过了第二关。”
杨羡拿起汗巾,面露疑惑,心想:这针线颇为眼熟,好似何处见过。
“如何?”
“好,我一定办得到!”
杨家凉亭前,女使婆子们毕恭毕敬地站着。
杨树生道:“郎君,府里所有刘姓、陈姓的女使和仆妇都在这儿了,请您吩咐。”
杨羡点头,千胜指挥着两个小厮抬上来一大筐布头和旧布片。
杨羡环视众人:“娘子吩咐下来,要为她甥女求一套百家衣祈祝平安。府里姓刘的、姓陈的,恰合了留、成的好兆头。你们各自领了布头回去,绣活拿手的呢,就绣点儿驱灾辟邪的吉祥纹样,明天日暮前送来,绣得好,我有重赏。”
众人互相望望,一名婆子壮胆道:“大郎君有所不知,其实这百家衣、百家衣,原不拘姓什么,汇全了百家姓,才叫集全了百家福,必能保佑小娘子添福添寿、吉祥如意。”
杨羡故作惊讶地问杨树生:“是这么回事儿吗,不是只要姓刘姓陈的?”
杨树生浅笑:“是这个理。这民间讲究走遍万户,才得千祥云集、百福骈臻,福气自然越积越多的。”
“好!那就传令下去,不拘姓王姓张的,阖府的丫头仆妇,只要好好做了,明日统统来领赏!”
众人欢喜地应了:“是!”
杨羡微笑。
杨琬娘与珠娘远远瞧见花园里那一幕,不禁都露出惊讶神色。
很快,杨树生见机走过来,向二位娘子行了礼。
杨珠娘问:“他又折腾什么?”
“大郎君要替范家小娘子做套百家衣,正召集大家伙儿集福呢。”
杨珠娘冷哼一声:“范家?他们算哪门子的亲戚,又是为了讨好那个女人,我看他是昏了头啦!”
杨琬娘拉着妹妹离去,柔声道:“好啦,只当瞧不见就是,何苦置那闲气!”
杨琬娘姐妹离去,杨树生只低头敛目,屏住呼吸,望着杨琬娘那双绣着并蒂莲的鞋从眼前走过。
第二天,杨珠娘正对女使连掐带拧。
“叫你绣!叫你绣!缺你吃少你穿了,偏帮外人下我的脸!”
女使眼眶含泪,手里布片子落地,忙道:“不敢了不敢了,婢子再也不敢了!二娘子,饶了婢子吧!”
江朝宗踏进房里,诧异道:“不开眼的,又惹娘子着恼,还不下去。”
婢子擦了眼泪,低头退下。
江朝宗捡起地上绣着葫芦的布料,望向将扇子猛晃个不停的妻子:“怎么回事儿?”
杨珠娘冷哼一声:“还不是我那好弟媳,丫头仆妇都在做百家衣,人人争着讨她的欢心,看着就叫人心烦!”
江朝宗哦了一声,手指摩挲着布头,若有所思道:“百家衣?”
崪然居内院,杨羡和乐善在廊下坐着,院里的女使婆子们排着队,轮番上前留下各自绣好的布块,再去一旁领取赏赐。
玉簪领着人负责收布,装作考察绣活的样子,实则对每块过手的布料进行检查,口里道:“绣好了多赏,绣坏了可不收呀!”
黄昏时分,装满铜钱的两个箩筐都见了底,院里的女使婆子才散尽。
乐善将玉簪单独挑出来的两块绣布同汗巾上的刺绣比过。
玉簪说:“这块是花园洒扫丫头翠环的,那块是厨房送膳的仆妇刘娘子的。”
“左边用色明丽大胆,针脚太粗了些,有五成像了。右边这块套绣自如,晕染出彩,水路也留得好,可用色却这么老成。像,又都不像!”
杨羡翻来覆去地看汗巾,眼神微微闪烁,突然道:“这两个都是哪儿人?”
玉簪一愣,千胜忙道:“郎君,小的这就去查。”
杨羡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乐善凑近了,玩笑道:“既然不在仆人里头,便藏在杨家主人之中。怎样,还敢查下去吗?”
杨羡一愣,目光深深地望住了乐善,乐善向他挑衅一笑。
昨日,郦家花厅里,寿华、福慧、康宁、乐善在玩叶子戏,好德坐在乐善身边看牌,乐善一直愁眉苦脸。
康宁笑道:“这有什么好愁的,要叫那杨羡服输也不难,你不是捡了无主的汗巾么,只叫他去寻主就是了!”
乐善道:“真是园里丫头小子的呢?”
康宁一笑:“金乌月桂,野心暗藏。绣功绝妙天成,要是出去做个绣娘,工钱胜过仆妇多矣。”
福慧道:“大户人家后院里,藏污纳垢的多了,何必查根究底,还嫌人家不够恨咱五妹的?”
好德不服气道:“这话却不对,光明正大的是为情,见不得光的叫私欲。我家官人案头那些卷宗,多欲生乱、毒手伤人的,十件里总有五六件。真要另有隐情,就该查问清楚,免他日生出祸患。”
寿华笑道:“你们呀,一个比一个刁钻!只怕查来查去,那病根还在杨家人自己身上,设下这第二关,便是逼着他自割股肉,你们说疼不疼?只怕五妹狠不下心肠。”
乐善冷脸道:“哼,明知水下害人的主谋就在杨家,他也装聋作哑,不肯查究下去,若不彻底断他病根,我何时能离开杨家?叫他割!”
福慧叹息一声:“唉,可怜的杨衙内,娶了个好狠心的娘子呢。”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笑了起来。
崪然居内院,乐善望向天边日落,笑道:“第二关真这么容易过得,还叫考验么?杨衙内,只剩一天的期限了。”
杨羡一把将汗巾攥紧了,正要开口,千胜快步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两句:“郎君,查问了那两人的祖籍……”
杨羡面色微变:“我知道了,随我来!”
乐善一愣,见杨羡大步离去,也快步跟了上去。
杨家花厅里,杨德茂坐在上首,陈孝姑挥退女使,亲自替他奉茶。
杨羡和颜悦色道:“若我记得不错,陈支婆祖籍成都,后随父母迁居平江府,一手刺绣绝活,兼具两地之长,府里再没第二个。还记得你曾为二弟绣过一只荷包,他向来爱惜,随身佩戴的。”
乐善惊讶地望望杨羡,又看看神色谦卑的陈孝姑,心中十分震惊。
陈孝姑不慌不忙:“大郎君说笑,妾许久未动过针线,手上早生疏了,哪里比得了从前。无缘无故,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杨羡看了乐善一眼,亲昵地责怪道:“原不敢劳动支婆,还不都是娘子,非要替她甥女娇娇做什么百家衣。陈姓正合成之美意,只得厚颜来求支婆,受累动上两针,不过取个吉利!”
杨德茂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这个也容易——”
忽然有人高声道:“不成!”
杨颐大步走进来,先向杨德茂等人行了礼,才道:“大哥,我娘并非家中仆婢,做不来这样的事。”
乐善笑笑:“这话却怪,刚才我去见阿婆,她许诺亲自为娇娇绣个五毒,长辈为小辈祈福乃汴京旧俗,岂有阿婆做得,陈支婆却做不得的道理?”
杨颐面色一变,哑口无言。
杨羡道:“几日前我在后园拾了条汗巾,忙着花船赛无暇理会,今儿得了闲,正想请陈支婆瞧瞧,这是不是你的物件。”
玉簪将汗巾呈到陈孝姑眼前,陈孝姑只看了一眼,不禁面色微白,楚楚可怜地望向杨德茂,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一旁的杨颐更是面色大变,神情异样。
杨德茂满腹狐疑,目光在儿子和妾室身上漂移不定:“孝姑,这是你的?”
杨羡目光紧逼:“陈支婆,你到底认是不认!”
大厅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陈孝姑身上,她泪水唰地落下,扑通一声在杨德茂跟前跪倒,泣不成声道:“阿郎恕罪,颐儿原说相中我屋里一个丫头,他才张了口,我就说阿郎一心指着你上进,最恨那些轻浮的扰你读书。待他日功名在身,再来求人不迟。待细问他是哪个, 却再不肯开口了。原以为他歇了心思,谁知二人深夜私会,慌乱中遗落了汗巾,还是我当初亲手绣的。实是愧对阿郎,无颜见人了!”
杨颐心头剧震,声音发颤:“娘?”
杨德茂气得脸色铁青,冲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没出息!怪道你先生昨儿同我提起,这两日你丢魂落魄,功课都落下了。原望你登科得官光耀门楣,你却同个丫头厮混,枉费我一番苦心!”
陈孝姑一把将儿子扯得跪了下来,苦苦哀求道:“快快叩头请罪,只说再不敢了,往后加倍发奋读书,快呀!快求你爹宽恕!”
杨颐被陈孝姑强按着叩了两个头,眼睛通红地别过脸去,不愿叫人看到他此刻的痛苦与难堪。
杨德茂严厉道:“自去祠堂跪上七日,给我好好反省!”
乐善神色古怪地看向杨羡,杨羡只是冷冷地望着,脸上满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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