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昆是在下乡的路上接到的电话通知，让他火速赶回局里开会。
汽车现在行驶在一条乡间小路，土质的路面每天跑的都是载重的拖拉机和其他更重的货车，长年累月都处于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状态，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子胡乱地堆撒在一些显见的深坑里，算是勉强维持着正常的行驶。此时，轮胎底下的石子不停地“啪嗒”“啪嗒”向外飞溅着，连带着车里的人都无端地烦躁起来。
这条路连接着前往目的地的国道，眼见着前面不远就是平坦大路的入口，到了那里，接下来的路就算是一马平川。正在这个时候，杨昆的手机响了。
这是局办公室来的电话，他从对方的嘴里了解到一些简单的信息：
就在上午，本市的一个富豪家里发现杀人案。富豪是大名鼎鼎的冯德兴，死者是他的未婚妻、省内著名影星江淼。现在局长亲自召集在家的所有领导和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传达上级指示，研究、部署工作计划。
“回去，回去！”
杨昆刚挂电话便气急败坏地朝司机喊着，他一向习惯坐在副驾驶座，认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更得心应手地指挥方向。回头的那条乡村小路大概有十公里左右，他们刚才走了将近二十分钟。
后座的几位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他们的队长，杨昆随即用更加简要的语言转述了刚才的消息。
“那谁，小何，电话通知各办案组的负责人，全部回局里待命，马上打。”
那个看起来最年轻的小伙子，手忙脚乱地拨着手机，边上的几位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
“接下来，有的忙了。”
杨昆忽然闷声插了一句。
回到单位已经将近中午，但会议似乎刚开始不久。而且陆续还有人在悄悄地进场。杨昆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张会议流程和简要议题。
“够麻利的……”
他在感叹拟稿人和文印室工作效率的同时，大体了解了刚才错过的内容。
会议刚刚完成案情简介和传达省厅、市委市府的指示，正在进行人员的安排。
“这个案子由我全面负责，钟副局长配合。”
局长指了指坐在右手的分管副职：
“案件的综合协调事宜，可以找钟副局长，也可以直接找我，具体的侦查工作，由杨昆牵头，组织一只……喂，杨昆，你们俩在嘀嘀咕咕什么呐？”
局长不满地敲了敲桌面。杨昆刚坐下不久，就被边上的刑侦技术负责人方清波揪着，然后低着头跟他说个不停。
杨昆其实是被冤枉的，自始至终他都是听众。方清波是有名的话痨，但他的话又绝对不能不听，局长直接点名之后，才勉强把他的嘴堵住。
“杨昆你说说，分工上有没有问题？”
“没有。不过手上的事情怕是要先放一放了，那个持枪抢劫的……”
“交给别人！你要腾出来，这个案件侦破之前你不要接别的事。”
“明白。我至少要二十个人，以后看情况可能还要增加。”
“人员你自己队里抽……嗯？你一下子要这么多人干嘛？”
“刚才，现场传来消息。”
杨昆指了指方清波：
“那个叫……华庭山庄的，现在有六个人，冯德兴和他儿子、佣人两个、司机……还有他的前妻，这些人今后一段时间怎么安排是个难题。”
局长马上意识到杨昆话里的意思，冯德兴是市政协委员，轻易不能乱动。他的家属虽然没那么金贵，但也不能寻常对待，这些人如何安顿怎么看守在哪里问话，是眼下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局长忽然陷入了沉思，他没有答话，一方面可能确实还没有想出明确的办法，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问题大体上应该由具体办案人员提出解决的方案，他似乎在等待杨昆，而后者显然很快就领会到了他的意图。
“从一线的工作考虑，我们可能已经耽误了一点时间了。局长，要不这样，我跟清波先到现场看看，到时候订个计划再向你汇报？”
“另外，现场勘验工作要督促尽快完成，完事了得先把尸体拉回来，解剖工作越快开始越好。”
一旁的方清波也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嗯，也行。其他人继续开会，还有些事务性的事情要交待。”
局长一边叫停了正欲拔脚离开的众人，一边又特地冲杨昆两人交代：
“一定要慎重行事！这个案件不比寻常，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呢。”
从市局到凤鸣山大约是三十分钟的车程。出了闹市区后，感觉象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凤鸣山风景区的入口是在山底，从这里看上去，满目都是青翠的树荫，据说马路两边的树林大多有上百年的历史，原先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山，这些年所有人都意识到了绿色的珍贵，所以又格外给予了保护。虽说在可见的山坡上零星散落着一些私宅，但总体上还算是一个原生态的区域，也当然成了这个城市最佳郊游休闲的去处。
凤鸣山的海拔不高，叫做“山”都有点勉为其难。整个山体并没有奇险怪异的地形，也没有像样的溪流瀑布之类的灵动。但它的价值在于大片的原始树林，很早以前就被人称作这个城市的“绿肺”，后来有人意识到这样的称呼可能有点不太恰当，就用“氧吧”这样恶俗到极点的昵称代替。其实真正吸引人的是漫山遍野的野枫。
这个只能说是老天爷有先见之明的意外造化，古人固然也有赏枫的雅趣，但真正成为全民的共同爱好应该是没有多长的历史。当最初一批有闲有阅历的人发现了这片枫林，马上通过各种能够用得上的手段全力地鼓与呼，使得这里很快被郑重地列为市级的森林公园。
方清波惬意地伸展着身子，几乎半躺着靠在后排的座椅上。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杨昆缩手缩脚地蜷在副驾驶座上。这是一部临时调用的车子，前排的空间非常局促，更兼他的身材比较高大，在座位上显然伸展不开四肢，脸上一副郁闷的神情，看起来倒象是方清波的手下。
“听说了吗？”
方清波半闭着眼睛随口问道，却没有放过车窗外蔽天的树荫和远远近近的风景。
“什么？我说你很舒坦嘛跟放风似的。”
这话倒也没有冤枉，因为工作的原因，这个地区他们自然不会陌生。但如果是出于个人休闲游冶的目的，他们可是从没有过这样的时间和心情。就杨昆而言，他每天唯一可称得上户外休闲的活动就是晚饭后的散步，而固定的散步地点则是楼下的一个充满噪音和花红柳绿中老年妇女的社区公园。
“市府要搬到这里，我听到不下十个人这么说过。”
“为什么？”
“环境好啊。你看看这里，啧啧。”
“扯淡吧。哪个楼盘又卖不出去了估计。反正这些年吧，市府要搬的地方东西南北已经传了一圈了……有完没完。”
“这里可不一样，多少人就盼着能往这里扎呢。那些鸟不拉屎的什么新楼盘……不能比！反正啊，我退休以后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找个住的地方。”
“钱攒够了？”
杨昆吃惊地回头看了看。
“那得回去仔细算算……实在不行就先找个包吃住的活干着。对，保安，这你更合适，要不咱俩到时候一起来？”
方清波嘻嘻哈哈地打趣，在这样的地方，他的脑细胞似乎全部都被激活了。
“你今年高寿啊？我怎么总不见你老啊?这么些年我看起来都比你大了吧？”
方清波应该是比杨昆更早进单位的，业务上无可挑剔——或者说想挑剔的人都不知道怎么下嘴。法医是他的本行，但这些年来，所有人都认为在其他的诸如现场勘验、司法会计甚至是新兴的计算机技术领域也都算得上好手，以至于给人留下了万金油的印象，一个原先毕业于国内最好的医科大学的荣耀早就被遗忘殆尽。在能力和态度上，二十几年了都没有听到什么闲话，却总是给人原地踏步的感觉，自己和领导两个方面似乎都没有获得一个相匹配的行政职位的想法。只是到了前年，原来刑侦技术的一把手退休，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才让他担任临时的负责人，两年过去了，却始终没有正式任命。
方清波本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在意。升级为临时的负责人对他唯一的改变，就是从大量的具体工作解脱出来。多余出来的时间和精力，他完全没有用到管理啊综合协调这些负责人应该干的事情上，而是借此机会考了个注册会计师的职称和一些诸如摄影、心理咨询等乱七八糟的证书。
“本来岁数就比你小好不好？”
“华庭山庄”
远远地便可以看到那块巨大的石头。原本只是稍作雕琢的外形依然嶙峋粗豪，正面被细细地磨出一片长方形的平坦区域，上面镌刻的是一位国内颇有名气的书法家的手迹。无论石头如何千里迢迢地从山东运来，还是这位书法家是怎样被灌晕后献了墨宝，其中都有许多让人津津乐道的传说风靡在本市。
“这字可真不怎么样！”
方清波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然后冲司机喊道：
“先别进去。顺着这条路……嗯，绕一圈。”
杨昆知道这位技术大拿的用意。他是非常注重整体的观感的，尤其是在现场勘验的时候。方清波的口头禅是：
“宏观视角的意义远大于微观细节。”
杨昆最早听到这句话，是刚到单位不久，跟方清波第一次合作的时候。
那是一个杀人案件，地点是在一个乡村的后山。方清波当时还是有点青涩的新手，但全然没有丝毫新手应有谦恭。带他的是后来一直叫作“师傅”的前任技术部门负责人。老头子几乎趴在地上，四处寻找着任何可疑的痕迹和物证却一无所获。方清波却抄着手爬到了不远处的山顶，四周张望作远眺状，十足一个旅游者的做派。正当包括师傅在内的所有人都忍无可忍的时候，方清波指出了一条很不显眼的小路，在茅草杂树的覆盖下，在近处根本看不清，而到了相当的距离之外，才可以依稀观察到曾经被踩过留下的痕迹。在小路上，他们找到了脚印、丢弃的作案工具和被茅草割破后留下的血迹。这个案件轻松得让杨昆有了“都还没动手就破了案”的感觉，当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从此之后，开始对这位看起来有点二百五模样的人由衷地刮目相看。
“你应该担任所有办案组的技术顾问——光动嘴的那种。”
杨昆不止一次地这样半真半假地建议。
“这回啊，可能真的要跟你们这些粗胚打成一片了。”
车子依照方清波不歇嘴的指令绕行。山庄正面朝着进入凤鸣山这个区域的干道。从这里望向市区，大约有50几米的高度差，多少有了点居高临下的感觉。锦江远远地绕城而过，看起来更象是这个区域的屏障。车子的右手边是通往山顶的游览路线，这个季节枫树开始泛红，游人明显增多，即便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分，也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群。
车子逆时针拐进了左边一条小路，这是山庄的背面。隔着这条小路是一片陡然立起的山体。覆盖着那种有着尖利边缘的茅草以及矮小的杂树。左边的山庄围墙，下半部是水泥垒成的一米多高的墙体，上半部插着密集的金属栅栏，顶端根根挺立着枪头一样的尖刺。
车子再次左拐，便到了山庄的右侧，这里的植被没有太多的变化，但是地形却是有点出人意料。平地在道路外缘处陡然跌落，稍微留心便可以看出是一个二三十米高的悬崖。方才似乎很远的江面，突然就在脚下蜿蜒，展开了整条江流的面貌，江水占据了大半的视野，隔着浓密的树叶，反射出星星点点刺眼的阳光。
“风水上怎么说？”
杨昆下巴冲方清波抬了抬，嘿嘿地笑道。
“凶宅！背靠危崖，右临深渊，大门斜对十字路口，来往车辆有万箭穿心之势。大凶！”
类似的胡话方清波经常是张嘴就来，杨昆总觉得他可能适合任何的职业，唯独不适合在机关里呆着。
“可惜了，早该让你提醒提醒他们……一条人命啊。说正经的，如果是外来的凶手，这种地形应该是挺方便的。”
“切！除非他瞎了。”
方清波抬手指了指围墙上依稀可见的两三个探头：
“真应该联系个无人机拍摄——整个山庄的俯视图像！下一步我无论如何都要申请这项开支。你想象一下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的感觉，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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