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波的办公地点，独占了整整一个楼层，平均每个人都有两个以上的房间——当然包括各种技术、实验性以及放置器材设备的地方。就基本条件而言，足以让所有其他内设机构羡慕不已，但同样确定的是没有任何人愿意跟他交换。这里即便在白天最繁忙的时候，也冷清得近乎死寂。空气里四处弥漫着冰凉的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令初次到这里的人总是后背发毛。如果仔细地去分辩各个房间的功能，恐怕这种感觉会更甚。
杨昆每一次来这里，都会更深切地理解方清波成为话唠的原因。他需要放松需要发泄，这是他很聪明地校正自己正趋于病态的心理的方式。
“嗯……嗯，年龄合适，姑娘小两岁。”
杨昆刚走进方清波办公室，便见他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向边上的那个年轻的女法医做出不要离开等会有话的动作。
“杨队，坐。”
女孩子叫丁小鹭，模样还算清纯，但性格却是略显泼辣。也就是这个原因才让她至今还能忍受一个唠叨起来没完的领导并安于本职工作。
“省医科大毕业的啊，你家小子就算牛逼学历高点，也是男孩子本分啊。不差不差。模样啊？是个人就比你儿子强这你就别问了，身材么……”
方清波乜着眼上下打量着丁小鹭：
“算是玲珑有致吧，不过，估计过了四十就没法看了……”
丁小鹭登时火冒三丈，拧开一个充当烟灰缸的罐子，全数倒进了方清波披着的白大褂的口袋里。
这种罐子是五十支装的烟卷外壳，有个塑料盖子，掏空了以后确实是装烟头的很好选择，目测里面很有一些存货。
“哎，哎，你说性格？她就在这里啊，刚才说到身材让她听见了，然后就倒了一杯开水，嗯，至少有90度，直接倒在我的后脖领……这就是她的性格，般配！你儿子就是欠抽！”
方清波一把一把往外掏着烟头，见杨昆在一旁等着，便匆匆说了几句，放下了手机，然后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句什么，推到了丁小鹭跟前。
“周六下午五点，这个地方。”
“干什么？我不去。”
丁小鹭噘着嘴，但没有离开。
“行行好姑奶奶，过了今年，你就到了需要将就的年龄了。我这可是费老劲了才说下来……其实也就是一般的人家，别当他是什么贵族，祖上三代全是贫农，文化程度都绑一块够呛能小学肄业，也不知道祖坟上面哪条缝冒了青烟，到他这辈倒出了个秀才……这小子智商有140，情商是零！你要是连这样的都拿不下来，干脆辞职别给公安机关丢人了。”
杨昆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着跟菜市场上的做派。等丁小鹭欢天喜地地走了之后，才指着方清波的白大褂笑道：
“你是把这个当制服穿了？回回见你都披件这破玩意。搞得我老象是来门诊似的。”
“我是个医生。”
方清波一本正经地回答着，但还是将那件被烟灰弄得乱七八糟的白大褂脱了下来。
“你这狗屁医生一辈子就没见过能喘气的病人吧？哎，问你个事，实话说，在你眼里，死人跟活人有什么区别？”
杨昆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除了这里还能不能动。”
“还有这里。”
方清波则是指着脑袋，跟杨昆共同形成了一个很滑稽的造型。
“不过，很多人这里动不动没多大区别。所以很多年前我就琢磨着是不是可以简单地用某种图表就可以大体对一个人做出估值或者说是评价，上面有各种你愿意加上去的参数、指标。”
方清波的神情忽然变得黯淡：
“我都以为这纯粹就是个玩笑，而且，到了这个岁数，基本就是混吃等死的状态了。结果突然发现，我这一套并没有过时，相反，越来越多的人可以在这张图表上找到自己的得分和定位。丁小鹭算是还有点追求的丫头，但是给她找对象，我还是只能先在年龄、财产、文凭、长相这些可以算出来的指标中进行筛选，然后再考虑能不能过度到感情这类的东西上。明白么？对了，你找我是想干嘛来着？”
“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论不行吗?继续继续。”
“继续什么呀，再听下去你的世界观会崩溃。说吧，案件怎么样了？”
“那把刀，你有什么高见？”
方清波从一个锁着的柜子里拿出装刀的袋子递给杨昆。
刀子拿出来之后，杨昆才真正领略到它的精致。刀身的一面，镌刻着几个张牙舞爪的汉字“泉尾治作”，一层一层如海浪一般的花纹，摸上去有明显的凹凸感。杨昆试了一下刀锋，皮肤本能地缩了一下——象针刺一样的感觉。
“刚性很好，不过太脆了，韧度不够。”
军队呆过的人，不会认为这是杀人的好选择。
“本来就是切鱼切肉的。你再看看刀背。”
杨昆反握着刀柄，眯着眼睛，仔细地在狭窄的刀背上寻找着，他看见了一串极小的数字，很难用肉眼辨识。
“这是什么？”
“出厂日期。”
方清波一副献宝的模样：
“我那个玩刀的朋友，特地打电话问到了京都。人家解释说这刀的产量很少，有的时候几天才能打出一把。起先是为了记录方便，后来又有了防伪的功能。不理解？同一个数字的刀具，要么是假冒的，要么是……一整套的。”
“一整套？不是几天才能打出一把么？”
“但如果是成套的他会将最后完成的日期作为整套的统一数字。不知道你观察过整个现场，哦不，那个山庄没有。我那天在这家的厨房，看到过跟这个一模一样的整套刀具。”
“有没有对比过这些数字？”
“这是你们该做的事情。”
方清波又习惯性地耸耸肩：
“我的任务是将所有的材料提供给你们。”
“少废话！听支队长的是你的责任。走，跟我去一趟。”
“我敢打赌，肯定是其中的一把。一个天天吃萝卜榨菜的用几万的刀子切？别跟我扯有多少收入什么的，我老家就有个土财主，家产万贯，都快七十了还天天下地挑水浇菜。”
杨昆象是有点失神，他没有回应方清波的话。
“你很矛盾？是吧？”
“矛盾什么？”
杨昆强撑出一点笑容。
“一方面，你其实看出了许多破绽、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另一方面，你又不想接受这样的结论，你怕伤到人？”
“怎么说……也不能拿这个当儿戏吧？”
“所以你现在非常尴尬。别人办案都是冲着能成案的方向努力，你却不得不做相反的事情，还不能让人觉得你是在故意搅局。任何一个疑点的出现，都会让你又喜又忧。”
“让你说中了。走吧，一步一步来吧。”
杨昆再次来到华庭山庄的时候，发觉到处都笼罩着一种异样的冷寂。
山庄的主人们，自然是知道了冯德顺被带走的消息，剩下的五人，个个无精打采地坐在餐厅里，每个人好像都有着无穷的心事，全然没有解脱后的那种轻松。
对于这样的情绪，杨昆倒是十分理解。在一个由熟人和亲人组成的群体中，不管是否存在真诚的情感，一旦发生这样仇恨到达极致的谋杀，群体间的关系便大体上会出现一些难堪。对于死者，固然应该有物伤其类的悲痛，即便凶手被抓获，也难有大快人心的愉悦。稍微有点思考能力的，很自然地就会想到维系他们之间的基础条件是什么，有着怎样的缺陷和破绽。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无论结果怎样，极端负面的情绪恐怕将长时间地存在。
办案组的人员，也没有了刚开始时的那种紧张和兴奋。大概意识到了案件很快就要结束，目前只是因为领导的撤退命令还没有到来，继续在这里呆着，无非是象征性的意义。两边的人员警惕地疏远着，似乎任何一句轻率的语言都将引起无谓的纠纷。
邢锋在尽力地维持着手下的精神。杨昆却并没有太多在意，他跟方清波径直走进了一楼的厨房，后者指着那个巨大的厨具柜示意：
“没有锁。”
没有锁的意思，不是指没有锁上，而是柜子根本没有安装锁头。
“嗯。邢锋你去问问，平日里这些厨具都是谁在用。”
杨昆指着边上灶台，靠着墙壁另有一个很大的架子，上面林林总总或挂着或插着看起来普通许多的刀叉勺铲：
“看起来这些才是日常用的。这里面的么，应该是收藏品，你看有的连包装都还没拆呢。”
杨昆随即打开了橱柜的门，按照方清波的指点，瞄上了一个长形的刀架。褚红色的木材上只是薄薄地刷着一层本色油漆，一层层细密的木纹清晰可见。拿在手里意想不到地沉重。刀架本身分量不轻，再加上几乎插满了各式刀具，让杨昆在拖动的时候都感到有点费劲。一整排刀具从外观到功能，各有各的用处，砍切剁剔，细分到了几乎变态的地步。杨昆不禁兴致大起，每一把都抽出一半，端详片刻又依依不舍地推了回去。所有的刀具，本身的材质跟那把凶器完全相同，形态各异但风格统一，决定性的证明是刀身上都刻着相同的制作者的名字。最后他选中了一把看起来比较宽大的取了出来。
“架子上就可以发现空了一格……”
“嗯。”
杨昆掏出一支放大镜，顺着刀背不停移动着，不一会就停在了某个地方。
“一模一样。”
“太假了……还有什么？这个说服力不够。”
“还有很多啊，我要好好理一下。没有足够的理由，怕是拍不死他——很有个性的一个人，固执、认死理的那种。”
两人低声议论着，一会邢锋走了进来。
“问过了，平时做饭都是那个叫彭彩琴的，冯德兴吩咐过不要动这个柜子里的东西。咱们可以带回去查下指纹……”
“不用了，我要查的不是这个。”
几人又查看了厨房周遭的情况，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再想想即便有什么痕迹，在这两天人来人往的杂乱中也早就失去了价值。
方清波继续着对那些刀具进行采样拍照等方面的工作，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的时间。
“走，找个地方吃饭。邢锋你跟那几个交代一下，我们吃完回来替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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