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肺癌？你们怎么办的案？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局长狠狠地将病情报告拍在桌上。他发火的理由有点过分，但杨昆没有还嘴，这样的突变确实是个巨大的疏忽，如果再考虑事件今后的发展，更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隐患。
“这个……其实如果早点送出去，哪怕就是报捕，马上送到看守所，身体方面的责任就算不到我们头上。”
钟副局长不失时机地帮着腔，见杨昆还是不吭气，便愈发地滔滔不绝：
“省厅和市里都要求案子从速从快办理，我们耽误了时间啊……另外，消息要是传出去，这压力可就太大了。”
“压力什么？”
杨昆终于忍不住了：
“告我们刑讯逼供？谁有本事几天时间能逼出个癌症，我跟他姓！”
“什么话！这是刑讯逼供的问题么？”
局长暴怒着又一次拍了桌子，但顷刻间他就恢复了平静：
“算了，不说这个了。现在最紧迫的一个问题，就是冯德顺正常情况下活不过两个月了。”
局长指了指那张报告：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没有在他去世前破案，那就可能永远失去某些事实真相。”
杨昆没有再说话，他不是负气或者抵触，而是因为脑子在飞快地运转而无暇顾及。局长虽然怒火中烧，但言语间其实已经承认了现有材料中冯德顺在证据和主观动机目的上不可克服的矛盾和缺陷。事实上，当得知冯德顺的病情之后，杨昆倒是觉得有些事情正逐渐清晰。但他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和气氛中，将这些还仅是推测的构想说出来很不明智。
“杨昆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在想什么呐？我要下一步的方案！“
“呃……”杨昆猛地惊醒过来，连忙答道：
“办案组会尽快讨论。一两天之内吧。”
“三天！给你三天时间，我至少要看到你们的侦查方向。”
局长稍微平稳了自己的情绪，却没有继续训话的意图，座下的几人等了一会便纷纷起身退出。杨昆还没走到门口，又听见局长将他喊了回来。
钟万和有点不快地回头看着局长，但很快他便将脸扭了过去。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让他在心里涌起了一团更大的怒气。
等到其他人都消失的时候，局长吩咐杨昆把门关上，然后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递给杨昆：
“另外有一件事。你安排些人，先不用预设什么目标，能查到的尽量都查一查。”
“这个……跟眼下这个案件有关么？”
“现在没有结论，什么都没有！事情大小严重程度我都不是很清楚，这是上级领导交代的任务。材料都在这里，你带回去仔细看看。你们要高度重视，但不用事事都跟我汇报——除非有了明确的结论。这件事上面，给你们最大的自主权。”
杨昆的思维有点混乱，他实在无法接受方才还是差点就剑拔弩张的局面瞬间就切换到这样一个看起来与案件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上。他没有去推测局长的意图，也没有在意钟万和带着点酸意的脸色——估计他也不清楚内里的究竟。
局长应该是有他的目的，真相如何，看完材料再说吧。
“喂，想什么呐？你看看这个。”
办案组在单位的临时工作地点设在主楼边的一个平房里。空间很大，几台功率强大的换风电扇在不停地转动着，适合各种抽烟熬夜叫外卖的生活习惯。杨昆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但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方清波会主动来到这样的地方。
方清波走到正在发呆的杨昆身边，递给他一部手机。
“这是干嘛？”
“江淼的手机，指纹检验完了，开机以后发现了这个。”
这是一款目前在土豪圈里非常流行的手机，以昂贵的价格和极差的实用性而著称。与现在通行的智能全屏手机不同，机身是老式的风格，屏幕只占了三分之一强点的面积，剩余部分就是几排菱形的实体按键，按键和边框镶满了细碎的钻石。杨昆以前见过几次，唯一的感觉就是有钱人的选择习惯实在不可理喻。
小屏幕上打着一段文字，看起来有点吃力。右下角一个红色的惊叹号，表示这是一段没有发送成功的短信：
“你可以关机，也可以拒绝接听电话，但是，当你重新开机的时候，我想你拒绝不了这段短信。
此刻，我能想象到你的甜蜜和温馨，却怎么也想象不到你的理由。告诉我好吗？我或许会努力去理解和接受，但我不能容忍欺骗。
所以请你相信，我会不惜任何代价，让自己了解所有的真相。我会让你当着我的面，用你的眼睛正视我，然后说出一切！”
“得，又来一个仇家。这位明星，人缘也太差了……”
“看这样子应该是桩孽缘，不知道冯德兴看了什么感受。”方清波乐呵呵地笑道。
“查清楚这个‘他’是什么人了么？”
“洛杉矶的一个手机号码。我们用其他电话拨打，到现在还是提示关机。”
“越来越热闹了，妈的刚有点思路又给搅乱了。”
“什么思路，说说。”
“嗯……你看啊，冯德顺这一病，上头可是火烧火燎的，我呢——不是我刻薄幸灾乐祸啊，倒觉得事情清楚了不少，至少有了下嘴的地方。
冯德顺是排除了嫌疑，但同时不能否认他有想法，而且也确实去了现场。那么，原因我能想到的大体有这两种，一是他去迟了被人捷足先登；二是想替人背黑锅。我一直觉得他交代的杀人动机说服力不够，但是有了这个病，再加上死活要把责任揽下来的那股劲，第二种的可能性很大。”
“这么说，你这两种可能性，其实只有一种，前面别人行凶，后面他出来顶雷，完全不冲突么。”
“不不不，其实还是应该分开来说。你看，做案时间是在0点以前，他到现场要到凌晨1点以后，你所说的那种连贯性，在这里缺少时间上的支持。也就是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真正是谁杀了江淼。”
“什么意思？你是说还不止一个人想杀她？”
“刚才不是说了，人缘太差啊。摆在面上的就有黄燕和冯云伟——准确地讲，是动机，也可能只是扎个草人天天躲在屋里诅咒几句什么的，并不意味着真有付诸行动的决心，但至少是合理的怀疑。”
“我不明白，你这么费劲生生分成两种可能到底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如果冯德顺知道是谁杀的又心甘情愿替他领罪，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
“哦，那只能是冯家这三口了，不对，俩女佣人也有可能啊。”
“扯淡吧。”
“你别不信，听说冯德顺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一年回不去一两趟的。他没得病之前，你看那身体……”
“也是……我说怎么一到这种话题你思路就那么奔放啊？”
方清波嘿嘿地笑着，完全就是成功搅浑水的那种快感。
“所以，你费半天劲回过头来嫌疑人还不就是剩下的这五个人嘛？意义何在？”
“我问你，要没这个思路，下一步你准备怎么继续？就靠嘴问？那天晚上你在干嘛有谁能证明？然后人家说我就睡觉了还用谁证明你他妈有病啊？接下来还能问什么？方向！侦查的方向！物证就那些东西都在你那了，结论可以是这个也可以是那个。接下来怎么办？靠口供？
那天局长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所谓方向我的理解是找到犯罪的正常逻辑。这几个人看起来各有各的心思，没找到根子在哪，就那些话颠来倒去的问能问出什么？唉……被短信这么一弄，真有点头晕脑胀了。对了……指纹脚印还有其他的痕迹，有什么新的发现？”
“屋子里到处都是，铺了地毯的地面……麻烦啊，还好冯德顺的脚印大体可以判断是最后的一组，不然肯定是乱七八糟。目前辨识出来的除了江淼本人的，还有冯德兴和那个做卫生的云萍，没有特别的说服力。不过，我过来是要跟你另外说个事……”
方清波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杨昆忽然有了抽他的冲动。
“那把刀，对，凶器的刀柄上，指纹情况不简单。”
“什么意思？”
“我们提取到的是冯德顺的指纹，但是，再细看了以后，发现上面有重叠的另外指纹，明白么？另外有人拿过这把刀！”
“我操，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小孩子做事情粗啊，被我狠狠骂了一通。”
方清波轻描淡写地摘掉了所有人的责任：
“兄弟我火眼金睛，重新过了一遍才发现的。”
“谁的？看出来了么？”
“指纹分离辨识，我这里做不了——做出来你也不敢用。省厅有一台机器，通过反射光的颜色差异还有电脑分层扫描——对，跟CT似的，得送他们那才能精确地模拟出来。”
“那抓紧吧。”
杨昆又回头冲邢锋说道：
“你下午去医院帮我问冯德顺几个问题：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得这个病的；有没有跟冯德兴他们说过；然后就是理由啊什么的你自由发挥。我一会就去山庄。”
杨昆正要动身的时候，两个前往江淼老家的女警给他来了电话。
江淼的母亲已经到达，现住在一个宾馆里。
“好，好，你们再照看一下，我马上就到。”
这个消息让杨昆不假思索地改变了计划。
宾馆是一个简陋的快捷酒店，就在公安局的边上。杨昆进入房间的时候，两个女警正沉默着不知所措，江淼的母亲蜷缩地靠在床头。
“阿姨这是我们杨队长……”
女警象见到了救星一样，房间里瞬间有了一点生气。
江淼的母亲从年龄上推算应该是在六十岁左右，但此时显露出来的根本没有关于年龄这样的概念，这是一具已经失去生机的肉体。
她抬眼看了看杨昆，没有任何的表示。双眼深陷象是干枯已久的老井，看不出流泪的痕迹。
杨昆有点担心地看了看那个女警，后者明白他的意思，有点为难地答道：
“是阿姨自己坚持要来的……”
杨昆挥了挥手，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他拖过一把凳子，坐在了江母的面前。
“这一路过来路还是挺远的……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别累坏了身子。”
这种场面对于杨昆而言，本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他见过无数更为凄惨的事件。但在一个似乎连说话都没有气力的老人面前，很难组织起有效的语言。他想了想又站了起来，将那个女警叫到了门外。
“怎么回事？家里就剩一个人了？”
“是啊，老伴早就不在了，就江淼一个女儿。”
“连个亲戚都没有？”
“他们祖籍不是当地的，老家在北方，好多年都没联系了。”
杨昆有点惊讶，他庆幸自己有先见地将摄制组拖了进来，否则恐怕连葬礼都组织不起来。
“其他的有什么收获？江淼本人的……”
杨昆看着对方一副委屈的样子便放弃了追问：
“算了我自己问吧。”
“是啊，我们一路上光是照看都顾不过来了，杨队长你是没见到当时的情景……”
女警说着自己的眼圈都有点发红：
“你看她现在连眼泪都流干了……”
杨昆重新回到房间里，江母似乎稍微恢复了点元气，她虽然还是没有言语，但眼神已经清楚地集中在了杨昆身上。
虽然在年龄和精神状态上没有什么可比性，但眉目之间，依然可以看出母女的相似之处，不过母亲的身材明显要小许多。在眼下的这种境遇中，无穷的压力让她佝偻成了一具干枯的木偶。
这是一个内向而且有点自卑的人，即便在这种极端的情绪下，她跟杨昆对视了不过几秒就有点胆怯地垂下了眼皮。
“领导……能让我知道，凶手是什么人？”
“这个您放心，我们正在全力做工作，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抓获犯罪分子。”
这种场面话是杨昆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语言，但似乎给了对方一些活力。
“阿淼她从小就听话，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她。怎么长大了，欺负她的人反倒越来越多？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江母忽然声音大了起来，凄厉而且绝望：
“早跟她说了不要跟人争，不要跟人争。性子跟他父亲一样，事事都要争个长短。她一个女孩子，在城里争得过谁啊……”
这样的疑问估计纠缠了这位母亲很久，现在的后悔是自己那种仅仅是遥远的提醒，其实没有任何的用处。她在心里应该是假设了无数种的可能，设想着只要其中一种得以实现，便可以阻止悲剧发生。
“说到提醒，您看看这张明信片，应该是您写的吧？”
杨昆从包里拿出了江淼房间里看到的那几张，其中有江母方才提到的话。
“是，是。今年春节，也没有回去，说是有要紧事。我听得出来，她在拼命，干这一行的出人头地不容易，我就担心她会得罪什么人，你说她拿什么跟人争啊……”
“当时能感觉出她具体跟人有什么纠纷么？”
“她没跟我说，我怎么也猜不出来。女孩子大了，我也没指望什么话都能跟妈说。这两年，平时连个电话都顾不上打，我打给她吧，不是说在忙就是没人接，好容易回家一趟，呆不了两天就要走。我想来想去，就觉得只有给她写几个字，或许还能留点印象。怎么也没想到，她有这么多的委屈瞒着我。我太后悔了……小时候就知道让她要听话要努力，到我自己明白过来，提醒都来不及了。”
江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到最后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边上的那个女警端着水凑到她的嘴边，才勉强地吞了几口。等到她恢复了平静之后，杨昆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个人问题，就是……恋爱婚姻这类的事。”
杨昆谨慎地挑选着字眼，他预感到关于江淼跟冯
德兴之间的关系，她的母亲可能一无所知。
“有啊，还带着人回家了。多好的一个小伙子，我算着再有一两年怎么也要办喜事了，结果等来这么个……”
江母伏下了身子，双手捂在脸上，忽然而至的似乎是另一种的伤心。杨昆陪着沉默了半天才继续问道：
“带人回家？你说是江淼的男朋友么？”
“是啊。”
江母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哆嗦着从自己的手提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就是这个，阿淼刚毕业那年，两人一起回家看我。我看得出来，两人互相都很喜欢。就是这么一次见到人……我受了一辈子的苦，她爸爸去世得早，左邻右舍一个个都欺负我们外来的人。女孩子虽说没太多指望，阿淼到底还是给我挣了脸，一次是她考上了大学，还有一次就是这个……”
应该是谈到了让她觉得欣慰的事情，江母的眼里忽然有了一些迷茫的醉态。
“这小伙子后来你没再见过么？知道他名字吗？”
“听阿淼说是出国了，一两年就回来结婚。哦，姓许，我叫他小许，名字没好意思细问。”
杨昆楞了半天，他意识到没有将冯德兴的事情说出来或许是正确的。按照正常的谈话要求，说明冯德兴在其间的关系应该是本分，但是眼下的这种情形，他意识到暂时隐瞒才是合适的选择。
“老人家，接下来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可以向我们提供的材料，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们单位就在边上。另外……小江后面的事情您不用操心，已经有人负责安排了，到时候我们会通知。”
杨昆几乎是飞速地说完了最后的几句话，即便这样他还是看到了江母神情的变化，那种无力的绝望让他根本无法面对，连道别的话都顾不上说就赶快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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