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兴十分的后悔,后悔自己完全低估了被全天候保护下生活的种种不便。他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慷慨地引狼入室。
随着杀人案的发生以及冯德顺被带走,山庄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那种奢华的宁静。而十几个陌生人的进驻,又增加了许多无名的困扰。倒不是办案人员有什么过分的言行,恰恰相反,每个警方人员都表现得无可挑剔。他们从来没有大声喧哗,更没有对主人们举止不恭,他们会仔细清扫无意丢落的任何细小的垃圾,就连吃饭,要么分批地到外面店里吃,要么就是统一叫店里送来,即便这样,他们也尽量捧着快餐盒走到大门以外。
但是同时,他们24小时伴随在左右,除了实在无法陪同的私密活动。他们远远跟着你在大院草地上散步;看着你的每次就餐,让所有的美味都味同嚼蜡;每一次对外联络,不管是在电脑上还是用手机,他们都会机械地重复着纪律,然后全程注视着聆听着你的每一句话。家是什么?家是想吃就吃想躺就躺的地方,是可以不用顾及形象坐卧随心的地方,是你可以尽情作出任何怪异、幼稚行为的地方,可是现在……
冯德兴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词,应该是最能体现眼下自己的心境,那就是:约束。他无奈地承认,现在的山庄,事实上就是一个豪华的看守所。
为此,他多次跟市政协、市府联系,抱怨当下的处境,得到的是千篇一律的安慰和信任。那种打发人的口气,让他感到了不安和愤怒。
此刻他在大厅不停歇地走动着,当看到杨昆的身影时,就象是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杨队长,你可来了……”
“怎么样,都好吧?”
“唉……一言难尽。杨队长,办案我绝不干涉,但是……”
“冯总,真的我们也很为难,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恨不得明天就恢复正常的生活。”
冯德兴低着头思考了片刻便不再提这个话题,他的脸上忽然有一些悲戚的神情。
“那……小江的事情怎么处理?这里的规矩是不能多留,你们的有关工作都结束了吧?”
“是的,后事可以开始筹办了。她的那个摄制组答应全程负责。”
“这怎么能行?我……”
“冯总!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而且,只有这样的事情处理好了,才能真正地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单位愿意负责,也是他们的本分,至于你,到时候看情况由我们来决定。”
“这……这是怎么说的,红白事难道你们也有权力干预?”
杨昆第一次看见冯德兴露出愤怒的神情。
“不是我们要干预,冯总你冷静点。有个情况你要知道,小江的母亲来了。我们谈过话,实话说她到现在都不清楚你跟江淼的关系……而且我推测她即便知道了也不容易接受……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冯德兴垂头丧气地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又问道:
“那……德顺怎么样?人难道真是他杀的?”
“我正是为了他的事情来的,叫大家都一起来听听吧。”
人员很快就聚集在一楼餐厅,包括两个佣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急切和不安。
“今天来,一是跟大家介绍一下案件的情况,应该说目前有很大的突破。大家生活上的不便,应该不久之后就会结束。但是结论呢——抱歉,纪律要求是不能透露,这不是信任方面的问题,纯粹只是纪律上的要求,大家多多理解。”
这套废话让众人心里暗暗地鄙夷和失望。
“另外还有个事情。呃……我想先问一下,冯总,黄燕女士、小冯,还有你们两个,以前是否了解冯德顺的身体情况,有没有听说他得过什么病?”
黄燕首先答话,语调里带着明显的不安:
“没有啊,以前身体挺好的。哦,就前一段时间有点咳嗽,不过最近还好啊。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冯德兴点着头表示同意。杨昆眼神掠过了其他三个,得到的是不约而同的回应——三个人都茫然地摇了摇头。
“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应该让你们知道。昨天冯德顺身体出现了异常,我们马上送到医院,全面检查后发现他肺部有恶性肿瘤,而且……已经扩散到周围其他脏器、淋巴。医生估计最多也就剩两个月的时间了。”
杨昆说完,掏出一张病理报告递给冯德兴。
冯德兴看了几眼便跌坐椅子上,报告单被黄燕接过,边上几个也围了上来。
几乎是在瞬间,黄燕的眼泪如泉水一样涌出,杨昆可以清晰地听到泪水打在纸张上的响声。两个佣人在陪着流泪,但脸上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慌乱。冯云伟默默走到窗前,右手扶在窗沿,前额重重地抵着玻璃,从背后很明显看到他的双肩在剧烈颤抖。
冯德兴在一旁呆滞了半天,忽然疯了似地喊道:
“他居然瞒着我!混账!居然瞒了这么久!他人在哪里,我要去见他,马上就要去!”
杨昆暗示几个手下安抚着冯德兴,自己依然神情凝重地坐着。等冯德兴平静下来,他才缓缓地说道:
“我们会尽快安排见面,现在他已经送到本市最好的专科医院。虽然你们都是明理识大局的人,但我还是要说明一下,他从被带走直到现在,我们没有任何损害他身体健康的行为。”
几个人都不置可否,场面顿时沉默下来,只有黄燕偶尔发出几声轻微的抽泣。
“接下来,我们工作的重点将回到这里。从现在开始,我们随时可能会找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谈话,大家都做好准备。另外我再重申一点:除非十分的必要,互相之间不要进行交谈。”
“你们不是都认定他杀人了?还找我们谈什么?”
冯云伟忽然冲杨昆喊道。
“谁告诉你确定他杀人了?”
杨昆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证据你们会轻易把他带走?是刑拘吧?”
“刑拘的条件不等于起诉、判决的条件。”
“那你们为什么不放了他?他现在需要到省内、国内最好的肿瘤医院治疗。我们还有条件送他到国外,耽误了治疗,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冯云伟的情绪有点歇斯底里,与他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杨昆站了起来,拍了拍冯云伟的肩膀:
“不要再试探了,小伙子。我说过,结论我们会在合适的时机告诉你们。至于治疗……医院方面解释了,这个阶段,即使送到国外,也不会有实质性的差别。”
黄燕忽然又哭出了声音。
杨昆看了看左右:
“没什么事的话,各忙各的去吧。黄燕女士,你先平静一下,可以的话一会跟我到那边会客室,我想跟你谈谈。”
黄燕到底不是那种陷入悲伤不能自拔的性格,她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便镇定地坐在杨昆面前。
即便是在家里,黄燕也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着装和姿态。她换了一身素色的裙装,象是出席某个正式的场面。
她的个子不高,体型上也没有这个年龄常见的臃肿,一头很中性化的短发。这种发型杨昆近年来在一些耳熟能详的女性话题人物中见过许多。即便如他这种对女人打扮毫无概念的人,也感觉到了干练、自信、精明这类的字眼。
这是一个完全被城市同化了的人,举手投足之间,显见一种浸淫经年深入骨髓的淡然和从容。在这个家庭里,恐怕她才是唯一真正融入这个社会相对高端层面的人,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冯德兴是一家之主,但所有人都不会将他跟优雅、高贵这类上流人物必备的素质挂起钩来。即便是那个从小就在城里长大又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儿子,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苗子,但杨昆总觉得那是矫饰之下的面目,骨子里的一些东西,跟出生于底层的学生并无二致。
“随便聊聊,不要做笔录了。”
杨昆制止了一旁正摊开笔录纸的手下:
“我听说你和冯总、冯德顺几个都是一起来这里发展的?”
“是的,我们都是一个村的,德顺德兴他们是堂兄弟,我呢,硬是要说有什么关系,大概也是很远的那种表亲吧,不过这个不重要。那年我才十六岁。”
杨昆带着一种由衷的认同点了点头。
“大家也都看到了你和冯总这些年的成就,我不太明白,后来你们跟冯德顺之间,为什么会……呃,出现这么大的反差。”
“还好吧,德顺也是公司的股东,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当一个副董事长什么的。”
“你是说,他自己主动放弃了这些,心甘情愿地——我没有歧视司机的意思啊,但这个我们确实很难理解。”
“事实就是这样。”
“这些年,他有没有表现出一些……不满、抱怨,诸如此类的情绪?”
“怎么可能?他要是有这种心思,怎么可能甘心给冯总开车?快十年了,没有出过一次纰漏。”
“是啊,我们也查过他的行车记录,确实如此,所以……你对上次他出车祸也觉得奇怪吧?”
“或许,那个时候身体已经不行了吧。”
黄燕说着又开始擦拭眼睛。
“接下来的问题是,你跟冯总……婚姻出现危机,是什么样的原因——如果有原因的话,出现在什么时候?”
“这个……怎么说呢,这一两年我也天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可能你们不会相信,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其实,真要说什么明确的纠纷或者矛盾还谈不上。我们之间……是那种连自己都感觉不到地渐渐疏远,离婚的时候,大家都很平静。”
“在个人生活方面,我们调查了一些人,也有了一些关于冯总的传闻。不是八卦啊,这是案件本身的要求。你听说过那样的传闻么?如果有,是不是也会成为危机的原因?”
“用不着听什么人说。”
黄燕苦涩地笑了笑:
“作为曾经的妻子,我对这方面的敏感没有人能比。但是我很快便放弃了在这方面自寻烦恼的念头。”
“不在意?无奈?或者说是其他的什么想法?”
“这样的家庭,虽说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大户,但牵扯的利益也是非常复杂,我不能不考虑这些因素。另外……我跟德兴、德顺他们,还有一层根深蒂固的关系,我们象是真正的兄弟姐妹!你明白么?从出村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在心里结下了这个誓愿。夫妻可以不做,但那种类似基于血缘的关系,没有办法解除。我跟他还是兄妹,至少还是乡亲,一起流血流泪过的乡亲。”
黄燕眼里盈满了泪水,她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着,让杨昆心里也不禁暗暗唏嘘。
“再谈谈江淼吧。这个话题对你来说可能更加不容易,不过你应该能理解这对我们办案的重要性。”
“怎么说呢……人都死了,什么样的怨气也都没了。”
“我是说当初。从你最初发现婚姻危机,一直到后来她住到这里,这一段时间里你的感受。”
“跟别的女人应该没什么两样吧。”
杨昆忽然感觉到了面前这个女人的棘手,每一句问话,都象是打出的拳头落在一大团棉花上。但他依然紧追不舍:
“但跟别的女人不同的是,你选择继续住在这里。”
“哦,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些年来,我自认为最大的收获不是挣了多少钱,而是看淡了很多东西。如果还在村里,遇到这样的事情可能会撒泼打滚,但现在不会了。”
黄燕顿了一会,接着又说道:
“还有一个原因,当初我跟冯总都没有说过。我留在这里,还想最后尽一下作为母亲的责任。”
“嗯?你儿子他……有什么异常么?”
“小伟我从小带到大,家里发生这样的变故,难免出现一些消极的情绪。我必须在离开前,阻止这种情绪进一步发酵。”
“能具体说说么?”
杨昆继续保持着平静,他不太指望黄燕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毫无掩饰地仇视!私下里说过一些极端的话——就是要杀了她啊什么的,外人看来也许觉得不过是小孩子的疯话,我却不能不防。哦,顺便说一下,你肯定要问我当天晚上在什么地方吧?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一整夜,我都守在小伟的房间,我不想在最后一天出什么事。”
“最后一天?”
“江淼第二天就要去美国了,你们还没问到这个情况?”
“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是她计划去几天就回来,不是最后一天。人没死的话,对于她而言,或许新生活刚刚开始。”
“可是对于我来说,是最后一次尽自己的责任。我跟冯总已经说好了,过两天我就搬走。”
“发生了什么事吗?冯总应该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吧?”
“是的,有一些小小的事情,你们可以向其他人了解。我不想说,不是对你们的不敬,只是不愿意承认这是影响自己做出决定的原因。”
黄燕挺直了自己的身体:
“我可不是什么被扫地出门的可怜女人,我还有很大的一块产业。”
杨昆在很久以后,还在不断地想起跟黄燕的这次对话。谈话进行得很顺利,但他总是有一点不舒服,原因在后来才慢慢明白。黄燕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态度也非常诚恳。甚至还主动地引导着思路和话题。这让杨昆感到很不舒服,他有过类似的感觉,但眼下却是更为强烈,强烈到他很快便产生了宁愿中止谈话的无奈。
是的,所有的回答都是那样完美、天衣无缝,甚至考虑到了对手的感受和意图。但谈话是被她在主导着,这是杨昆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杨昆早就习惯了控制对手,以他的能力和阅历,他有足够的自信。但是,自信让他开始出现忽略对手的轻慢。他估计到了这位有名的女强人拥有坚毅、冷静等许多特质,但没有估计到其滴水不漏一般的周密。在黄燕面前,他陷入了这种无力的泥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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