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昆早上六点就醒了过来。他虽说算是能随遇而安的人,但在华庭山庄这样的地方过夜,还是让他的睡眠极度地不安稳。
前天晚上在家里的一夜,让他有了一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并不是特别讲究的人,但对家里的那架床铺突然有了依赖,又或者是妻子的那番话让他心有所动。他很想就此每天都回家过夜,但一回到案件中便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住下来,就在一楼那个临时的办公地点。现在山庄所剩的五个人,每一位都有两名干警轮班进行监视或者说是保护。杨昆当然不用受这样的罪,但他知道,这个时候留在山庄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能让他安心。
早上的雾很大,在近处细看,带着点半透明的青色,很好地勾画出视野中的主题,大部分无关紧要的东西都湮没在稍远地方的乳白色中。这是真正纯净的水气,决不是市内的那种说不清成分的混沌。
杨昆简单清洗了一下,走到了门外,他在楼外慢慢地溜达着。
脑子里前所未有的清醒,胸口也丝毫没有平日里的那种混浊。空气象是能感觉到流动,带着一点清冽在他的体内循环。
大楼后面一片高高低低的树丛和花草,是这个山庄的精华所在。早听说过那位主人为此不惜血本,现在亲眼所见,杨昆不免一阵赞叹,细细地观赏着各种听说或者没有听说过的奇异树种。
几棵合抱粗的红豆杉吸引了杨昆的注意力。他很熟悉这种树的外形,回想起若干年前在林业公安工作的日子,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这几棵肯定不会是土生土长的,杨昆极力想象着移植到这里的种种艰难。正发怔间,忽然在树后走出一个人影。
“警察领导。”
杨昆被吓了一跳,烦躁间根本顾不上回应这个古怪的称呼。在浓重的雾气中,他好不容易才认出来者。
这是那个名叫彭彩琴的女厨子。
“嗯?你怎么跑这来了?谁批准你私自活动的?”
杨昆没好气地问道。对方却没有预计中的紧张,反而不紧不慢象是念台词似的解释道:
“领导,我叫彭彩琴,是这里的厨师。不是我有意违反纪律,而是有情况报告,所以才……”
看得出来,她对把握悬念吊胃口卖关子这类节奏的把握已经有相当的火候。
“有什么事不能公开找我们么?非得这样偷偷摸摸的?”
彭彩琴倒也不恼,也没有坏了兴致。她依旧按照自己的思路说道:
“我知道是谁杀了江小姐。”
彭彩琴言语间总是配合着夸张的动作,显示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怪异感。她用一个吓人的开篇,然后等待对方急不可耐的追问。但杨昆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盯着她,等了一会,彭彩琴自觉无趣,便接着说道:
“那天晚上呀……就是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九点就上床睡了。睡到半夜,我忽然醒来,嗯……应该是被什么响声惊醒的。我睁开眼睛,左右一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杨昆还是没有搭茬。
“我发现云萍,就是那个傻呼呼的女人,哦,对不起啊我不该背后这么说人家。她的床是空的,人也不在房间。”
“她人呢?”杨昆终于开口。
“不知道啊,当时我也这么想啊。我这么想啊想啊,过了好一阵,就听房门被重重打开,云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急急忙忙跑回屋里。我装做睡着,暗暗盯着她。你猜我又看到了什么?”
“什么?”
彭彩琴兴致进一步高涨:“我看到,她就这样喘着气,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象个死人一样,一直到我实在撑不住又睡着了,她还是这个模样。”
“你没起来问她出什么事了?”
“哼,领导同志你不知道,我跟她……不怎么合得来。平时啊,问她十句还应不了一句,她这里……”彭彩琴指了指自己脑袋:
“有点问题。”
“这样啊……好像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嘛。你又没看见什么,别乱猜啊。”
“我没乱猜,她一贯对江小姐怀恨在心,前几天,还偷过江小姐一只手镯呢。”
彭彩琴眉飞色舞地将所谓的手镯失窃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哦,无论如何,先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不过,这件事你可不要随便再跟别人讲了,保密!”
“一定,一定。”
彭彩琴象是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奖赏,又象是接受了不可明示的重要任务。一蹦一跳地扭着身子离开了。杨昆听到她留下来的不成调的歌声,一路消失在雾中。
这个消息让杨昆有点猝不及防,也扰乱了他的计划。不过再三思考之后,他觉得彭彩琴给人的信任度很低,这不是指举报的内容,而是举报的动机。她是带着明显的个人好恶提供消息,对于这种带有浓重主观判断的情报,他已经不敢轻试,生怕不小心就推开了一扇错误的甚至是危险的大门。
但是,放弃同样也是不能接受的选择。
这个叫做彭彩琴的女人,仅是观感上就令人不由自主地厌烦。不用任何的化妆,一颦一笑都展示出标准的热衷于搬弄是非的嘴脸,这种时候,杨昆是非常愿意相信“相由心生”这样的古老智慧。但是,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她决计不敢在人命关天的问题上捏造什么谎言。那个看起来有点木讷的云萍,据调查在这里已经做了好几年,在询问的时候经常显露出歇斯底里的情感倾向,对黄燕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护卫心理。如果是她,为了自己或者为了这家善待她的主人而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杨昆很快便放下了这个思路。他决定还是按照自己原先的计划,先找那个叫冯云伟的儿子谈话。对于这个年轻人,杨昆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兴趣。他似乎有意展现着一种成熟高傲的深邃,鼓励着所有人去探究。另外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到了晚上,邢锋大约就会有一些需要印证的东西传过来了。
冯云伟,这个十九岁的学生,第一眼就让人感觉到他的冷漠,或者说沉稳。可能有点在陌生人面前的那种刻意矫饰,但时间长了,便越来越能感觉到这应该就是他的真实性情。
冯云伟证实了她母亲当晚一直在他房间的说法,当然,他在里间,母亲一直守在外间。
“那你晚上都在做什么?睡觉?”
“没有,一个晚上都没睡。”
“嗯?什么原因?”
“心里有事,睡不着。正好那天晚上我平时玩的游戏新开了个副本,我就跟朋友一起通了个宵。”
冯云伟说着拿过一张纸问杨昆:
“需要我那些朋友的名字么?”
“当然。”
冯云伟刷刷地写着,他写得很仔细,不但有朋友的真实名字地址和手机号码,还附上了每个人的游戏ID。
“你刚才说,那天晚上心里有事?”
“是啊,困扰了很久了。”
“应该不是你爸你妈的那件事吧?”
冯云伟象是被噎了一下,稍许,他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明知故问?何必呢……”
“这个不在你关心的范围。现在的谈话规则是:我问,你答!”
“如果我拒绝呢?”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拒绝的理由。现如今,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退一万步说,就是丢人也不是丢你的人。”
“但是我不想!我不想开了口以后就陷入你们无休止的追问。可以明确给你们一个结论,我没有杀人!至于其他的,我不会再回答。以后可能会妥协,但现在不会。”
自作聪明地以欲言又止的方式印证了他母亲的说法,屁点大的事情在他嘴里成了惊天内幕,符合这个年龄段又念过点书的人的正常心理。杨昆心里这么想着。
“是因为现在的压力还不够?”
冯云伟带着一点讥笑的神情说道:
“我不需要压力,或者……就我这样的年龄,你可以试试激将法。”
“好吧,那我就试试。”
杨昆索性放弃了所有的约束,一副施展开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怎么评价江淼?题目有两个,一是从普通人的角度,二是作为家人——哦不,有利益关联的人?我这么说你愿意接受么?”
“无所谓,对她我只有一种答案:没有任何自主的思想和道德,仅靠本能驱使着的逐利者。就像一只苍蝇,气味是她唯一的行动方向和动力。”
“你通常对别人的评价都是这么刻薄?”
“不会啊。你去学校问问就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有礼貌讲道理的人。即便对她,如果没有进入这个家庭,我最多也就是不屑。”
“所以,利益主导了你的评价?”
“是的,我觉得这不丢脸。”
“你怎么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里的利益——整个的冯家产业,都应该由你来支配?她马上就要成为你父亲新的妻子。再假设一下,如果你父亲事实上并不排斥她来共享这份产业,你这个立场的理由呢?你是个大学生,不会那么不讲理吧?”
“你觉得,这个人跟我父亲,真的存在什么感情?”冯云伟一副高估了对方的神情。
“这个我们不做评价。或者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之间只有交易没有情感?”
“你这激将法太不专业了。”
杨昆憨厚地笑了笑,象是给自己下台阶一样转换了话题。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你应该也猜到了。如果有某种可能,可以阻止江淼意图的实现,你会去尝试么?”
“这是诱供吧?”
“谈心!你看我们都没做笔录。跟你这样的家庭打交道,我们的原则是态度优先。”
杨昆进一步放下身段,听起来简直有点卑颜曲膝。
“会的。”冯云伟看起来有点厌倦。
“比如……用钱来搞定?买几个杀手把她做掉?”
杨昆忽然变了脸色。
冯云伟象是吓了一跳,不过顷刻就平静了下来:
“你这是猜测还是结论?”
“再重复一遍,轮不到你来反问!有没有这个想法,或者行动?”
“没有。我猜你们大概得到了某件东西……这件事我可以很坦然地解释。”
杨昆没有搭腔,由得他滔滔不绝地说着。
“那是一个投资项目,新星文创这个公司听说过吧?前一段时间正在融资,而且在传闻中言之凿凿地表示很快就要在深交所上市,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是通过什么人办的?”
“关锐。如意会所的经理。”
“后来呢?”
“后来事情黄了,那家公司是个骗子,关锐及时发现通知我了。”
“钱退给你了没有?”
“没有。我暂时不缺钱,就先放在他那,等什么时候有其他机会再说。”
杨昆站了起来,这个过程跟目前掌握的材料基本吻合,他目的只是印证。但是,这里的疑点以及相反的证据他并没有进一步提出来,杨昆在等待邢锋那边的消息。
“先这样吧。你最好找一本刑法看看,对照一下自己的行为,包括刚才的解释,最坏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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