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案件发生整整一个星期之后,江淼的遗体被殡仪馆的车子拉走了。
杨昆本没有去关注这样的事情,只是方清波在电话里无意提起的时候,他的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什么。
“喂,追悼会是在殡仪馆吗?”
“应该是吧,你怎么问起这个?”
“有没有兴趣跟我去一趟?”
“干什么?你这么闲?”
“不是。这位平时的关系有点复杂,这样的地方,说不定……能见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人,你不明白?”
“哦,哦。”
方清波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回应着。
“找身素点的便服啊别花里胡哨的,我找朋友要部车。”
两人到了殡仪馆的时候,一通乱问,好容易才打听到了江淼追悼会的地方。他们刚走到那个小型会场的门口,就见到那个叫金声的导演有气无力地在四处张望着。
“金导,这个……结束了?”
“哎,是你们啊。结束一会了。”
导演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他的身边,陆陆续续走过几个象是他的同事的年轻人,正嘻嘻哈哈地谈论着中午吃饭的地方。
杨昆象是无意地观察着进出这个会场的人,参加的人数很少,只有不到二十人,看起来都互相认识。想象当中的某种特定身份的人倒是没有发现。
“参加的人都在这里么?”
导演觉到了一点尴尬,他精神不振的原因大概也就是因为失了面子。
“嗯……小江在这里也没个亲戚,人少了点。”
“她妈妈呢,来了吧?”
“来了啊。”
导演忽然清醒了过来。
“她人呢?”
“应该是去领骨灰了吧?这里程序我们也不太懂。”
“那有人跟她一起么?”
杨昆明显有点发急,他清楚江母现在是怎样的身体状态。这个时候,让她一个人去应付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杂事,可以想见会有什么样的情景。
“没……没有吧,你看这一个个的走都来不及,谁有这心思。”
“你们……”
杨昆生生地收住了快要骂出来的话:
“领骨灰是在哪里……算了我们自己问吧。”
杨昆急匆匆地拖着方清波朝人多的地方走去,再问之下方位正确。这里集聚着一群群心神不定或者闲得无聊的人,每家每户自发地组成了三五个群体。大多心不在焉地低声交谈着,偶尔听到广播里通知的声音,瞬间便有一阵骚动,夹杂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杨昆二人急切之间四处找不到人,正无奈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喇叭里的声音:
“江淼的家属,江淼的家属,听到请速来领取骨灰。”
声音来自那个大大的铝合金的窗口,周围本就一直围着一圈等待的亲属,此时听到通知与己无关,便低声地发出了各种埋怨。杨昆忽然发现江淼的母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只是费劲地推开窗口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挤到前面。
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长衣,跟眼下任何衣服的款式都不相同。对襟圆领的长衫,布制的纽扣非常密集,工工整整地扣得十分细致。看不出什么布料,但应该是一种很原始的制品,长衫既宽且大,遮盖到了她的膝盖,纤细的身形在黑衣之下更显孱弱。
窗口里的那人楞了一下,他显然没有意识到面对的是一个老人。正常的习俗是,上辈的人不能参加儿女的丧事。
“是江淼的亲属吗?这里,钱都交了没有?发票看一下。”
江母手忙脚乱地在自己手中攥着的几张纸中分辨着什么,她大概看不出什么究竟,索性将所有的纸张都递了进去。
那个办事员努力地克服着自己的不耐,机械地检查着一应手续,然后将一个深色的骨灰盒推了出来。或许是因为沉重,江淼的母亲一下子没有接稳,险些掉落在地上。她整个身子都支在窗口前面那条很窄的平台,两条腿在接近悬空的状态下,依然以一种很怪异的形态颤抖着。
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帮忙扶住了盒子,有几个人诧异地责问着,大体上就是怪罪怎么就一个人来领而且还是个老人。
江淼母亲扶着窗口下的墙壁,象是慢慢地定下了神。但是她看起来怎么都无法调整好自己的动作,最后只是笨拙地将骨灰盒整个抱在怀里,离开了窗口。
她茫然地不知道接下来的方向,也没有向他人询问的意思,仅仅是凭着本能在慢慢地走着。
周围的人三三两两漫无目的地在她身边掠过,只是在喇叭忽然响起的时候,人流才目标一致地向窗口涌去,没有人留心迎面过来的这个摇晃的身影,他们挤着推搡着,嘴里呼喊着些什么,几次差点将那袭黑衣湮没在脚底。
大约总算是意识到了前行的艰难和危险,江淼的母亲终于找到了一个墙角的地方,看起来是实在无法支撑下去了。她直接坐在了地上,那个紫黑色的骨灰盒稳稳地抱在腿上,头抵在了上面。杨昆看见她的身子在神经质地抽动着。
两人一左一右地来到了她的身边,杨昆蹲下身子,看见骨灰盒以及周围的裤子和袖子,洇湿了一大团的泪水。前几日已经干枯的眼泪,在集聚了一段时间之后,象是重新决堤的洪水,在浸泡着那个放出暗光的盒子。她的手不停地、象是下意识地擦着感觉得到的潮湿地方,但没有任何的用处。
“回家了,阿淼,回家了。不在这里呆了,咱们回家。”
声音非常小,而且她是对着怀里象是孩子一样抱着的骨灰盒说的,但杨昆听得很清楚。
他蹲在边上手足无措,最后只是沉默地帮忙扶住了那个看起来有点沉重的盒子。
接下来该怎么做,杨昆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还好没让冯德兴参加,不然还真有点难堪。”
杨昆在翻着一叠散乱的相片,方清波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江淼的母亲是杨昆找了部私人轿车送回老家的,他没有再派人护送。虽说今后的日子可以想见有怎样的艰难,但他帮不上更多的忙。经济方面江淼留下的财产应该能够让她有所慰藉,其他的只能靠自己。类似的情景也曾经遇到过不少,他很早以前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余下的残生里,她必然还会延续着这样的哀痛,但同时她会面临其他更为实际的困难:她的疾病会慢慢增多,生活将逐渐无法自理,出门办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变得艰难无比。邻居们继续地冷眼,或许还有更加过分的言行。最后,她还必须担心自己临终之前将面临怎样的困境——那个时候,她可能在医院,也可能在一个简陋的养老院里,更有可能的是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孑然一身地躺在床上,在混杂着恶臭和绝望的等待中离开人世。
这些更为现实的问题将每天困扰着她。女儿去世的悲痛,将渐渐地淡化,只有在无助的时候才会附带着想起。
人生大体就是如此。一个家庭中,先走的人是幸运的。这句冷酷到近乎混账的话,现在听起来是那样的真实。杨昆觉得自己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资格。
“江淼父亲应该很早以前就走了……你看这几张照片。”
有点发黄的老相纸显示这是很早以前的东西。照片上江淼看起来肯定是学龄前的模样,几张照片中,她的姿势总是靠在母亲的身上,洋溢着无知的快乐。她的母亲当时的容貌与日后的女儿极其相似,只是脸上都没有什么笑意,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
一家三口俱全的照片只有唯一的一张,上面写的是江淼周岁的纪念文字。父亲看起来个子高大,至少在身高方面,还是有某种优势遗传给了女儿。
“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家庭……小户人家,真得不该往演艺圈走啊。”
“你糊涂了吧?”
方清波带点嘲讽的口气说道:
“越是小老百姓才越要往这种圈子里钻呢,一夜之间咸鱼翻身鲤鱼跳龙门,这账你算不过来?真要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哪里看得上这个?都直接养一个影视公司玩呢。”
这叠照片的最后一张,就是那个被叫作小许的年轻人。这是他跟江淼的合影,亲密的状态一览无余。
“还记得手机里的短信吧?这位……”
“很有可能,问题是除了知道姓许,其他的什么背景资料都没有,怎么查?另外要真是他,人还在美国呢。”
“你可以试探一下冯德兴。”
“嗯……算了先不惹这个麻烦,真没招了再说吧。现在一堆的事情要做呢。”
“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邢锋乐呵呵地冲边上一人轻声说道。
他嘴上粘了一圈胡子。头上并没有戴帽子,也没有使用墨镜之类的东西。这种套路太容易引起对方的不快甚至疑心,特别是在室内,又是上流社会出入的地方,那种明显不正常的掩饰只会适得其反。邢锋干脆剃掉了头发。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能够被陌生人记住的角色,容貌上也不是耳熟能详的热门面孔。以他的职业和岗位,除非是打过交道的,其他人并不会刻意去记住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警察。但是他不敢存有丝毫的侥幸心理,从传闻和材料上看,关锐是个神通广大的人。
现在是下午两点五十分,邢锋带着两人坐在酒店大堂一个显眼的地方。他明白来者的顾忌,所以干脆找了个让他彻底放心的位置。
根据材料里提供的照片,邢锋远远地便认出了那个慢慢走近的人。
关锐手上搭着一件浅色的西服。这是他们的约定,也是这样的天气里正常的反应。雨水过后,秋老虎在做最后的肆虐。关锐看起来走得挺急,一头的油汗大老远就能看见。他的短袖衬衣掖在吊带西裤里,肚子沉甸甸很不真实地垂着。一路进来,他跟视线中的每个人都笑脸相迎或者很夸张地点头示意。直到他确定了方向,脸上才收敛起那种假意的热情。
邢锋没有刻意表现出冷漠,而是主动站起身来伸出右手。关锐面无表情,敷衍地碰了碰手之后,便自顾地坐在了邢锋的对面。
“贵姓?”
“叫我小邢好了。这个邢……”邢锋一本正经地在手掌上画着。
“关锐。”
两人忽然间没了话,都在等待着对方开口。最终还是邢锋沉不住气:
“关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恐怕只能寒暄了,用不用先叫个什么饮料?还是说就这么打个招呼然后各回各家?”
“奇怪,我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吗?”
“呵呵,也是。要不先聊聊哈苏到底真名是叫什么?昨天我都忘了问了,事太多,这个人啊……很不让人省心。”
“何苏,原来好像是一个报社的记者,喜欢摄影,嘴里天天不是哈苏就是莱卡的,后来就被人成全了……呵呵。人脉很广,经常照顾我。”
“看不出来。”邢锋摇了摇头,低声咕哝了一句:
“就那个德行?”
“你千万别小看他,我吃过他很多的亏。现在么,回回跟他打交道都提心吊胆的。”
“哦?看来我也是上当了。那件事还是得找他。”邢锋又一次作势欲走。
“好吧好吧。”关锐不情不愿地叫住了邢锋:
“你说个价格。另外你得告诉我来源。”
“什么价格?”
邢锋依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关锐猛地站了起来,他方才的平静全部变成了怒火:
“你是来找开心的?我的时间很宝贵,你知道代价是什么?”
“别啊关总,你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这笔买卖别人做不了,不如让我们来做。”
邢锋说着,神色也慢慢严肃了起来:
“我们可以的,不比别人差。其实上次东街拆迁的事,我们几个才是主力,那把火就是我们几个……”
邢锋忽然惊醒了一样压低了声音,然后又警觉地四周看了看:
“只不过你关总贵人眼界高,看不到我们而已。现在……这一片我们说了算。”
这件事是张氏兄弟言之凿凿的交待,邢锋相信关锐应该是印象深刻。
“那兄弟俩呢?”
“可能……这辈子没有人能再见到他们了。我们都找不到,不过留给我们一些东西,算是没白交这些朋友。”
“我们从来不做这种生意!你要搞清楚,有人在坑我们。那两位要是还活着的话,天涯海角我们都能找到。其他的不用谈了,就这个,你给个价钱我们好商量。谈不成,我也无所谓,这事难不住我们。”
“关总没明白我刚才的话么?自始至终所有的事情,我们都经手过。要不再给您念几个名字?我要的是合作、长远的打算。细水长流,不是一锤子买卖!”
关锐一副惊讶的神情,不知道是被邢锋的话吓住了还是觉得面前这个人精神出了问题。
邢锋伸了伸腰:
“这种谈话的方式太累了。这样吧,关总你考虑一下,下次我们找个能畅所欲言的地方,到您那会所也行。”
他指了指后面的两人:
“我这些兄弟,很想到你那里开开荤——名气太大了,呵呵。”
邢锋觉得初次见面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从杨昆那里得到材料很多,头绪混乱不堪,却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明。这份材料从来源看,令所有接触到的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他口里所称的张氏兄弟,其实已经被抓获,关在某个秘密的地方,目前从他们那里得到的,都还是外围的情况。杨昆邢锋讨论的时候一致认为,围绕着这件事,目前在进行秘密侦查的决不止他们一个单位,而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他们所接触的,不过是其中的枝节。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跟眼下冯家案件有所关联,局长是决不会将这个任务交到他们手上。
任务现在对他们的要求首先是保密和安全,决不能打草惊蛇。所以邢锋并不着急,他吊足了关锐的胃口后便及时主动离开。当然,杨昆那里他也必须尽快汇报,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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