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锐当晚就被放了回去,这是杨昆的意思,他不认为这样干耗着能有什么突破。但是,杨昆并不想就这样认栽。
种种迹象表明,关锐和他的那个会所,背后隐藏着一些耸人听闻的黑幕。类似的举报材料,杨昆本人都收到过不少。但是,这些年从来没有哪一级的领导有过彻底查处的意见。这些材料,很容易地便湮没在其他查无实据的事情中了。
说起来,这是杨昆第一次正式地跟关锐打交道。见面之前,他就听过邢锋对整个过程的介绍。杨昆毫不怀疑这是关锐设置的一个圈套,至于目的是什么尚不清楚。再结合谈话过程中对方自作聪明地套话。杨昆直觉上就认定这个人绝对不是什么他口中的“守法商人”。
杨昆没有责怪邢锋的意思,但他必须考虑如何面对领导。打草惊蛇是显见的不利后果,至于还有什么更难堪的影响,恐怕只有见了局长之后才能知道。杨昆本来打算晚上就找领导报告,后来再一想,还是等待通知为好。另一个不好说出来的原因是,根据领导召见的急迫程度,大体也能推断出他的心情。
让杨昆稍微心安的是,直到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才接到通知,而且是局长亲自打的电话,电话里的口气平静得象是机械一般的通知,没有听出丝毫的不快。
局长的办公室里没有通常见到的那样总是有一些其他相关人员在场。平日里杨昆见到最多的就是副局长钟万和,当然也因为他是主管领导的缘故。但今天很奇怪地没有见到他。局长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
他的脸色说不出的疲倦和厌烦,手里在摆弄着一样象是折纸的东西。杨昆坐下的时候,他依然在翻来覆去地折腾个不停。
一只纸叠的飞机,手工非常粗糙,可以推断局长即便在童年的时候也不是这方面的能手。
如果是平日闲暇独处的时候,偶尔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可以理解,最多算是童心未泯的玩笑。但杨昆郑重地坐在他的面前却视若无睹,这是从未有过的反常现象。局长没有任何停手的迹象,一丝不苟地修正着自认为不满意的地方。许久,他终于放弃了无谓的努力,重重地将那个已经变成不知所谓的纸团扔在桌面上。
“那个……叫云萍的送医院了?”
“是,暂时先在市立医院。要是进了精神病院……接下来的处置某些方面可能会更容易一点,但是同样也会有一些难以克服的困难。”
局长没有进一步追问,而是很快转移了问题:
“关锐呢,昨晚回去了?”
“是的。找不到什么破绽,更多的证据也都没有找到。”
“嗯……”
局长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没有丝毫将要发火的征兆。许久之后他才开口:
“方清波、邢锋都找过我了——自己找来的。分别把责任都揽下来了,呵呵。”
“这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是我在布置的时候出了差错。”
“什么差错?”
“操之过急。低估了对手。”
“这样的话,我也要承担一部分吧?怎么说我都是第一责任人。”
“……”
“哦,那个冯德顺呢?现在情况怎样?”
“还算稳定,不过……谁也不能保证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有些事情先跟你通报一下。
先是秦凯,他是你安排负责外围搜查的是吧?前几天在江淼的一个银行保管箱里,发现了一些很私密的东西。小秦直接就交给了钟副,钟副呢,也没敢多留,马上就跟我报告了。东西是江淼的,内容么……有关她跟某个重要人物的交往资料,很详细。我当时就跟厅长联系,把这些东西都送上去了。这件事,你不要责怪小秦。”
“我明白,他这么做是对的。”
杨昆很诚恳地点着头。
“嗯。到了昨天,上边——不是省厅的人,给我来了个电话,语焉不详。不过意思我明白,就是这个案件,宜快不宜慢,宜粗不宜细。
后来,有人跟我提出个建议,说是冯德顺自己都招供了,证据也大体完整。人呢,又得了这么个病,不如就这么结案。等他走了,各方面都交代得过去。”
“嗯,是个办法。”
“你也这么看?”
“而且,现在又多了个选择。云萍,需要的话,也可以有一些说得过去的证据。您看,选哪个比较合适?”
杨昆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放肆地重重靠在座椅的后背。
“跟我赌气?杨昆,我一直认为你早就应该成熟了。”
局长冷冷地盯着对面这个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属下:
“你在将我?”
不过,局长严厉的态度持续了没有多久,很快便回复了方才慵懒的神情。他不紧不慢地点了根烟,隔着烟雾继续注视着杨昆。
“局长,你知道我的性子。这样的问题,不适合问我。”
局长没有再说话,一根烟抽完,他挥了挥手,象是要扇开眼前的那些烟雾。
“就是这个事情了。他们说的也没错,宜快不宜慢啊。”
局长重重地将烟头摁在烟缸里,又拧了两圈。然后站了起来,象是要送杨昆出门:
“另外还有一件事。方清波直接跟我请了个假。现在可能已经走了。”
“他……说原因了么?这节骨眼上……”
“没有。就是说休假,二十几年了,从没有休过,不批准也不合适。算了,就十五天的时间,让他去吧。”
这个消息确实大大出乎杨昆的意料。他绝对不相信方清波会做出什么负气的举动,让他感到难以理解的是那天在询问云萍的时候,方清波对他的那种冷冰冰的注视。二十几年来,他们之间有过无数次的争吵和更多的互相戏谑,但从没有过类似的冷漠——那种有了确定的距离感的冷漠。方清波对自己失望了?还是有了其他的说不出的意见?杨昆不明白,这让他陷入了极其烦躁的反思之中。
再次去华庭山庄的路上,杨昆不敢自己开车,叫了一个司机送他过去。
一路上,他斜靠在后座。这些天的疲劳,突然间就弥漫在全身。他闭着眼睛,任由自己随着车子摇晃。他觉得说不出的舒服,浑身放松,不需要刻意地控制,面对着这种无法抗拒的摆动,他不想在身上任何一个地方动用气力去抗拒。
“就这样躺着,应该可以睡一整天吧。”
杨昆自嘲地笑了笑。
天气出奇地好,雷雨季节应该已经过去了。秋天是这个城市最好的时候,凉热适宜、空气清爽,他不太理解诗词里的那些古人,怎么会有悲秋这样的情绪。
树叶开始有点发黄,有几片已经在风中飘落,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正常更新代谢而已,再过一阵子,凤鸣山一带将满目金黄而且灿烂,赏叶的人群决不会去理会被自己踩入泥土的那些褐色的、破碎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明年这个时候,踩在脚下的,应该就是眼前生机勃勃活在枝上的这些黄色红色的生命。
杨昆坐了起来,华庭山庄就在眼前。他清醒了过来,时间不允许自己这样奢侈地挥霍情绪,现实中的他,就象那个不断推着石头上山又不断跌落的西西弗。
杨昆先是给邢锋打了个电话,后者没有表现出令人担心的沮丧,所以他也没有花时间去安抚或者解释什么。
“关锐那边,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案子完了以后,一定要让那家伙付出代价。”
“那就别等了,我有一些东西……到时候会交给你。现在你的主要任务还是在他身上。另外,经侦那边我会联系,那小子不是挺内行么?提醒我了,那就先从经济上入手。”
跟邢锋的电话结束时,车子正好进入了山庄。杨昆召集了所有办案人员,他手里挥着几张搜查证,这是他出门前局长直接批准的:
“搜查!全部房间进行搜查!
通知技术部门来人配合,要个精通电脑网络通讯设备的人。所有人的手机一律暂时收起来统一保管。
秦凯,你带几个人去兴顺公司,目标是冯德兴的办公室,明白么?”
“是!”
杨昆带着两个手下直接来到了冯德兴的房间。此时,冯德兴正百无聊赖地在窗口长吁短叹,见杨昆进来,倒象是多了点活力。
“杨队长,这是……”
“冯总,不好意思,时间不等人。整个大楼里里外外都要查一遍。你可以在这里做个见证人。”
“我的办公室,你们应该也要开始了吧?”
冯德兴板起了脸:
“谁在那边做见证人?”
“自然会找到合适的人。开始吧。”
杨昆吩咐身后的两位。
冯德兴的房间极大,也是内外两室的套房模式。在可见的地方,摆件陈设并不太多。但是风格杂陈,在视觉上很难让人轻松。墙上空白的地方,一律挂着大小不等的字画,问题在于东面是垂悬的书法,正对面却是一幅西洋画,画面上是两个对峙的群体,各自拿着长矛等样式的兵器。
类似的不和谐的布置在这个房间里比比皆是。更加出乎意料的是,整套房间里特别是内间,摆放或者设置了许多储物的空间,让人感觉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储藏室。在可见的地方,东西看起来似乎简单得一目了然,但是,翻开每一个柜子,抽屉以及几个暗门里的小储藏室,令杨昆不由自主地感叹着内容的丰富。
藏物基本上都是一些工艺品,附带着华贵的包装。但仔细分辩之下,杨昆发现这些东西大多都同时具有某种特定的使用功能,比如钟表、笔筒、烟灰缸等等,极少纯粹以材质、历史或者工艺显示价值的艺术品。这似乎让主人的收藏直接降低了若干个档次。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搜查工作还没完成一小半,冯德兴了然无趣地坐在一边,不再关注。杨昆几个依然机械地翻动、检查着。忽然门被推开,一名干警走了进来:
“杨队,发现了这个。”
这位警察递给他的是一张医院出具的病理报告单,抬头的名字是冯德顺。杨昆赶紧拉着他一起走出房间:
“谁的?哪个房间找到的?”
“冯云伟。”
冯云伟叉着手,单脚斜靠在桌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忙碌的警察。见杨昆走了进来,眼角跳了一跳。
“这张报告单怎么回事?你从哪里弄到的?”
“去医院看德顺伯伯时复印的。”
“你要这个干嘛?”
“这很正常啊,到别的地方咨询什么的不是都用的着么?”
“不对!”
正在冯云伟在电脑前操作的技术人员忽然喊了一句,然后他走到杨昆身边,耳语了几句。杨昆点点头,冲冯云伟摆摆手:
“你,一起过去看看。”
电脑上不断切换着文字版面,看起来眼花缭乱。那个技术人员一边操作一边问冯云伟:
“你刚才说报告单是在去看望病人是复印的,是么?”
“嗯。”
“那时间应该是9月25号,也就是冯德顺病情被我们发现之后,可是……”
技术人员调出一个页面:
“我刚才查了一下你的浏览和搜索记录,嗯……有些被你删除的我也恢复了,9月11号之前,你就已经在网上大量的进行关于肺癌的信息查询,在搜索的关键词里,你输入了一些数据,指标,跟冯德顺报告单上面的一模一样,这是个巧合么?”
冯云伟没有吭声,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身子在不安地扭动着。
“也就是说,你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冯德顺的病情?对么?”
“……”
“什么原因?”
杨昆双手将冯云伟按在椅子上,目光凌厉地俯视着他。
冯云伟躲开杨昆的眼神,他低头沉思了一会,慢慢说道: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投向了窗外:
“报告单,是我无意间得到的。
德顺伯伯的衣服,平时是云萍帮他洗的.那天我正好鬼使神差地在云萍抱着的衣服上看到这东西露出的一角,拿出来一看,当时的心情就不说了。不过,我很快想到,他不愿意将情况告诉大家,自然有他的道理。从小到大,他看着我长大,他的性格我清楚,应该知道告诉别人也于事无补。我理解他,所以没有贸然再告诉别人,包括我爸我妈。我觉得继续保密,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利用各种渠道搜集有关治疗的各方面信息。”
冯云伟一口气说完,然后又微微地低下头。
“你做事情很仔细,确切地说,很懂得衡量利弊,哪怕是在一些生死攸关的事情上。我这么说你可以接受么?”
“如果是夸奖的话,应该是我的目标。”
“那你最后给你德顺伯伯提供了什么有用的帮助?”
“没有。连他自己最初发现的时候,都已经太晚了。”
冯云伟的眼圈有点发红,他很厌烦地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话题。
杨昆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冯云伟的回答一时找不出什么破绽,但杨昆心里却多了一层阴影。他说不清这里的关联,也许只是某种很单纯的行动逻辑,但是在逻辑的链条上,杨昆发现了一些明显的空缺。
忽然,他饶有兴趣地拿起一本书问道:
“你是陈元的学生?”
“我选了他的课。”
“哦,听懂他的课可不容易,要是有兴趣,那就更了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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