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历二百年,洛阳。
平时冷清的议政院,今天就像一锅烧滚的沸油,进来之后一目望去,全是人头。
耳边听着嘈杂人声,冯讼师踏过门槛,和平日里打过交道的这大夫那侍中赔着笑脸,磕磕绊绊穿过中厅,一路上了二楼。议政院是水泥结构的宏大建筑,除了召开常会而空旷庄严的一楼,从二楼开始就有了泾渭分明的层次。因为议政院以前的作用是充当吉祥物,冯讼师是不常来的,天子下诏重组内阁之后,议政院变得炙手可热,这才有了今天的热闹景象。
最重要的是,他将重新提起吕布案,朝廷除了例行的三司会审,因为吕布案牵涉之广,太祖高皇帝、武宣皇后以及一大批开国元勋,没一个脱得开关系,朝廷必然慎之又慎。议政院既然是重新组阁后的“民声”部门,纵然天子不愿意,那些阁老也会强硬要求议政院居中审查。冯讼师叹了口气,吕布案就是火山口,坐在上面的人没一个不怕的,但他要拼一拼。不说成功之后多少冤案获得平反,他的名声也会青云直上,从此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金牌讼师,这是他一生所追求的。
人活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名和利吗?
在二楼徘徊良久,冯讼师见一扇门前挂着“国议”,推门而入。这是一间平常的阁室,除了实木做的办公桌和待客用的两把椅子,就只有靠墙的书柜比较规整,剩下的空间略显狭小。有一人在桌后伏案疾书,听得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笑道:“贵客临门,可教老夫受宠若惊,快坐快坐。”
“林院卿。”此一时彼一时,能坐在这里的,今后都不是小角色,冯讼师端端正正地行礼,丝毫不敢怠慢。
林院卿本名林康元,字劭山,乃太祖高皇帝嫡系子孙。冯讼师没记错的话,先帝驾崩之前几个月,林康元预感到继承大统无望,又怕新帝嫉恨,竭力远离朝堂,进入议政院做了院卿。太祖高皇帝有祖训:凡皇族宗室入议政院者,皆不得参政,亦视为自动放弃皇位。
院卿者,议政院之主持,定额一人,下有议政大夫六人,共议国政。太祖高皇帝有言:凡涉及律法订立、变更,非议政院表决副署,不得颁行天下;凡军国重事,国计民生,非议政院表决副署,不得擅动兵戈。
两百年弹指一挥间,皇权之威,不可逆转。无论内阁还是议政院,一直到了今天,皇权衰弱,才渐渐取得主动权。之前不论什么样的旨意,一旦下达,内阁副签、议政院副署都是板上钉钉,无人敢有异议。
林院卿是先帝第三子,时年四十九岁,鹤发童颜,近几年没什么烦心事,愈发沉稳平和,一派仙风道骨之感。冯讼师坐下后,林院卿让人送了两杯茶进来,不等他开口,冷丁道:“老夫听说冯先生前两天去拜访了安乐公?”
冯讼师道:“因一桩陈年旧案,叨扰安乐公多时。”
“哦,是什么案子?”
“事关高皇帝声誉,案卷已提至大理寺,待天子下旨,院卿自然明白,此时冯某却不能说。”
两人一问一答,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林院卿哈哈一笑,指着冯讼师道:“老夫便是高皇帝子孙,有关高皇帝之事,老夫如何不能知晓?”
冯讼师这才道:“院卿说的是,冯某失言。冯某今日冒昧登门,正为此事而来。”
林院卿渐渐收敛笑容,一字一句道:“可是吕布案?”
“院卿明察秋毫。”
“安乐公怎么说?”
“安乐公本为尊者讳,涉及先祖者,多有不详。幸而镇远将军后人与冯某同去,禁不住镇远将军后人再三所请,安乐公方知无不言,冯某结合卷宗记载,查漏补缺,才略略知晓当年旧事秘辛。”
林院卿动容道:“镇远将军?可是卢三将军的后人?”
“正是。”
林院卿一时默然,良久道:“镇远将军追随高皇帝南征北战,殁于尚德山,忠勇之声,海内咸称。镇远将军的夫人黄氏与安乐公祖上有旧,往来甚密,怪不得安乐公肯吐口相告。先生平日里奔波往来,多有结交达官显贵,只是镇远将军一脉传至先帝朝,卢太常因事下狱,卢家被贬为庶民,家破人散,先生又是怎么找到卢家后人的?”
冯讼师细说原委,林院卿拊掌笑道:“真是一场缘分,可叹镇远将军威名赫赫,卢太常刚直清廉,后人却落得如此凄凉。若有空闲,烦请先生带卢小姐来我府上,当为支手一二。”
到现在闲话算说的差不多了,冯讼师喝了口茶,切入正题:“冯某多方打探,朝廷虽未正式下旨,然吕布案一旦重启,必是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法司会审。而内阁新定规制,议政院重订律法,此开朝大案,院卿居中审正,亦大有可能。冯某此来,只因院卿出身皇室,吕布案多处疑点涉及高皇帝声誉,恐院卿不喜,特来求证一二。”
林院卿面无表情道:“当年高皇帝建议政院,重立三法司,吕布案三次审理,做了特案封存,已经宣告终结。先生就算提交上去,不说天子重瞳亲照,能不能过大理寺卿这一关还不好说,先生第一个找的不该是我,而是大理寺卿。”
“冯某既然接了案子,自然仔细揣摩,正如院卿所说,吕布案作为特案封存,但并没有结案,不算终结,只算冻结。”说到专业问题,冯讼师侃侃而谈,“国朝建立凡二百年以降,疑难大案不破或破而封存者,皆视之未结。吕布案一审、二审、三审皆以时结论,呈至高皇帝御案之前,高皇帝予以封存,即不做结案处理。可惜案卷因年代久远,虽誊抄多次,存之仅半,冯某费心竭力,又经安乐公指点,略有心得。”
林院卿再次默然,小小的房间里落针可闻,这回他沉默的时间很长。冯讼师一轮茶喝罢,叫人添了新茶,饮去多半,才听他幽幽淡淡地说:“当年的事,为何不能过去呢?先生纠结于吕布案,无非为了名利,以先生之才,名满天下家财万贯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为何还要盯着吕布案不放?”
冯讼师也是一阵沉默,然后说:“院卿应该知道谁最想翻开吕布案。”
“是西南项氏?”
“不错,项元帅当年与吕布案的关系并不深刻,但他执意要寻一个真相,乃至与高皇帝不睦。这其中有什么样的渊源,使得项元帅如此执着,恐怕当今世上无人所知,但项元帅的后人继承先祖遗志,对吕布案锲而不舍。冯某感其心诚,也是为了解开当年的恩恩怨怨,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慨然从之。”
“如果先生一定要做,老夫能给先生的,只有一个选择:公正严明,不以一己好恶影响审判。”
冯讼师起身,肃容稽首道:“院卿如此,胜过千万巧语。”
林院卿摆手道:“有些事你不明白,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二,朝堂上的勋贵子弟,多是开国元老的后代,当年的吕布案涉及之广,脱开干系的几乎没有。就算完全清白的,因为得了高皇帝严命,也不敢轻易泄露,所以到今天真相几不可寻。而项元帅之所以执意钻探吕布案,更多的不是他的本人原因,而是一个时代的推动。”
冯讼师马上想到了两百年前的乱世,那时候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朱门酒肉臭,人命贱如狗。
可这些和吕布案有什么关系?
林院卿道:“据公开的案卷看,吕布案的发动是太原王家和涿郡刘家诱使幽州大将吕布,一齐造成的叛乱。高皇帝神武之才,麾下一时人杰,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其中的危险?而吕布等人却能成功起事,以至中国地界,天下州郡,尽成动荡……”
晴空里劈下一道惊雷,冯讼师手足冰凉,全身发冷,他怎么没想到?高皇帝时期豪杰如云,吕布营造声势总有个过程,那么多人精都是睁眼瞎不成?难道……
“项元帅经营东南数千里,手下多是地方豪强,吕布案一出,人人自危。项元帅肯定是没有嫌疑的,就算执意探寻真相,天高皇帝远,高皇帝也只能冷处理。”林院卿点到即止,来了个平淡收尾。
冯讼师一面琢磨其中关节,一面出了议政院的大门,对面就是一座酒馆。他信步而入,有个年轻人坐在靠窗位置,正能望见议政院全貌,回头冲他招手。
冯讼师心神不属地坐下,年轻人笑道:“先生好像失了魂。”
“项公子,当年项元帅追寻吕布案真相,是为了什么?”
“林院卿一定对先生说了什么吧?其实这方面林院卿身为皇族子弟,肯定知晓一些内情,但不会更加深入。”
“项公子身为项氏族人,应该比林院卿更了解项元帅的选择基于何故。”
年轻人叹口气,盯着冯讼师一字一句道:“当年的选择,说起来有些好笑,但身为项氏子弟,先祖的选择是我不能质疑的,我能做的就是了却先祖的这一桩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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