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宁回到太尉府之后，里外陷入一片不知所措的沉默。
吕玲绮明显感到了身边的变化，不再有欢声笑语，只有畏避如虎，以及下人们不堪而异样地眼神。林嫣有次回来，与把守院门的武侍姬吵了半天，差点拔剑才允许和吕玲绮相见，林宁知道了，便说：“想见就见吧，世上哪有不允许女儿见母亲的道理？”他就不想想，有岁数一样的母女吗？
林嫣见了大妈，问起情况，吕玲绮道：“这事你不要掺和，惹得老爷不高兴，都不好受。”
瞥了一眼远处的武侍姬，林嫣悄悄道：“听说吕盛被我爹关起来了？”
吕玲绮默然，林嫣道：“有没有说怎么处置？”
“没有，老爷只说关到军狱，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军狱？这是动真格的了。”
林嫣一拍脑袋，吕盛有军职在身，犯了事送军事监狱是正常的，但严格追究起来不就是和林宁的老婆勾勾搭搭吗？要说罪……是挺大了，有身份地位的达官权贵不把吕盛千刀万剐都算仁慈的。
“大娘，我问件事你别生气，你和吕盛没有坏了规矩吧？”
吕玲绮抬头看了林嫣一眼，不在乎地笑笑说：“不用给我留面子，反正早就没有了。我和公德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任何对不起老爷的举动，这点我是有夫之妇，从来都铭记在心，不敢逾越法礼。”古代婚内通—奸确实犯法。
林嫣吐吐舌头，说：“大娘你不是有白羽营吗？我们带着去劫狱怎么样？”这绝对是开玩笑。
吕玲绮不说话，眼睛一百八十度往上看，林嫣慌张道：“你不会当真吧？”
“我是真想，可我不能这么做，只会害了公德，也害了整个吕氏一门。”
两人正说着话，院门那里武侍姬高声道：“参见晋公——”
林宁进来之后两人起身，吕玲绮低着头，像楚楚可怜的猫咪。林嫣展开一个笑容，想往老爹这边凑，被一个眼神瞪回去。
“都坐下，一家人之间何须拘礼？”
听到“一家人”三个字，吕玲绮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身子，被林嫣扶着坐下。林宁坐在对面，手指点击石桌，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
沉默，短暂而漫长的沉默。
就在林嫣忍不住想随便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地时候，林宁开口了，深沉道：“夫人，我给你两个选择，也是仅有的选择。一是诛杀吕盛，保全我林家名声，不至于祖宗蒙羞；二是休妻，我与你断绝夫妻关系，然后我找个借口放了吕盛，你们浪迹天涯也好，归隐田园也罢，我只当没看见，只是不要再待在幽州。”
无论从谁的角度看，林宁都相当大度。在林家后宅，规矩本就不多，不像崔琰的侄女嫁给曹植因为穿错了衣服就被赐死（更多是政治原因），闹到这一步诸多眼睛看着，林宁也无法装聋作哑。他和吕玲绮的婚姻一开始就是包办的，老婆在婚内出轨最好的结果是和平分手，还好吕玲绮只是精神出轨，没进一步发展。不然林宁答应放人，底下一批儒生也得群情激愤，必须处死吕盛才能终结这件丑闻。
林嫣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嘿嘿笑道：“选择总是两难的。”
“世界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林宁说，然后又瞪女儿一眼，今天小妮子的话有点多啊！难道是嫁出去在马家后宅没人能说知心话，憋坏了？
两难的选择，杀掉吕盛吕玲绮是不愿意的，纵然不能相守，也不想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埋葬感情；放弃一切，与吕盛浪迹天涯？吕玲绮更要苦笑，当初就有这种心态，但最终嫁给了林宁，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家族安危，为了那个不省心的父亲。有她在，吕氏一门尚有保命符，她不在了，等到风云变色，林宁君临华夏那一天……或许不用等到那一天，吕家就要烟消云散了。
这时林嫣凑到林宁耳边道：“爹，你见了吕盛，说过什么？”
林宁笑着把她的脑袋按回去，说：“好好待着。”
那次见面，吕玲绮听说之后急得火急火燎，连同黄舞蝶拿上刀剑就往外冲。等两人赶到，林宁和吕盛都谈完了，连手铐脚链都上了，吕盛被两个内卫押着往大牢的方向走。吕玲绮把剑拔出一半，黄舞蝶一手扯住她，摇摇头，自己上去叫道：“林宁！”
大概很久没被人直呼其名了，林宁很高兴地扭头回应：“我在这里。”
其他人默默地想：一个够胆大，一个够调皮。
陈武想把冲过来的黄舞蝶拦住，这回许褚反倒把陈武拦住了，悄声道：“是卢将军的遗孀。”
陈武顿时恍然，眼见黄舞蝶到了林宁跟前有说有笑，心说早就听闻黄夫人和晋公有奸情，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点儿？可怜林宁和黄舞蝶清清白白，就因为投脾气，又有愧于卢三的战死，林宁对黄夫人特别宽容，结果就成了传说中的“奸夫淫—妇”。
“林宁，你们说了什么？”
“你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而且你得如实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许遗漏。”
林宁淡淡道：“那好，我就告诉你吧。”他和吕盛总共就说了两句话，后来黄舞蝶把这段对话原原本本复述给了吕玲绮。
“你对我夫人是真心的吗？”
“是。”
“现在只有你死，我夫人才能活下去，名誉才能保全，你愿意吗？”
“我愿意。”
在这个时代，污人名节的话可以害死人，吕盛听到林宁的话毫不怀疑，因为林宁要以吕玲绮失贞的理由休妻或打杀妻子的话，无人可以阻止。
得知了吕盛的选择之后，吕玲绮更不可能用对方的性命换自己苟且偷生。林宁给的两个选择，吕玲绮一个也不想选，所以她站起来，跪了下去。
林宁一向疼老婆，此时已是寒冬天气，吕玲绮跪长一点，身体再强悍，仍免不得感冒受凉。但这次林宁纹丝没动，看着跪倒的吕玲绮凄凉一笑道：“没想到你也是会下跪的人，但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吕玲绮头抵住地面，冰冷的触感由额头到达四肢百骸，声音沙哑：“老爷，贱妾自知罪无可恕，但求一死，了却残生。”
林嫣抱着林宁的胳膊，娇声道：“爹——”
林宁闭了闭眼，说：“你也不用拿性命要挟我——我还就吃这一套！好，我认输了，人我会放的，但他不能再留在幽州。你若不愿离开林家，此生此世，你们不可再见，你要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你选择留下，无法反悔。”
吕玲绮执着地跪在那里，不悲不喜道：“此生此世，我都是老爷的妻子，至死不渝。”
林宁叹了口气，对林嫣说：“扶你大娘起来。”他对吕玲绮说，“我这一辈子，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有的事做错了，却没有纠正的机会。我允许你见吕盛最后一面，从此天各一方，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之三大苦。夫人，对不起，耽误你这一生，下一辈子，希望你能爱你所爱，终守山盟。”
他提笔写下一首情词，交给结发妻子：“送给你和吕盛。”
吕玲绮推开林嫣，踉跄而去。
林嫣道：“爹，你很残忍。”
“那你觉得杀了吕盛比较好？”
“吕盛是外人，死了也就死了，大娘过了一段时间，说不定就想开了。”
林宁脸一黑，训斥道：“嫣儿，你要记住，时刻都不要漠视生命，我现在身居高位，一言可定生死，直接或间接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但我仍不敢在我清醒的时候去杀人。”他摸着自己的手，“我手上的血洗不干净了，但我希望你是干净的，我不为我所做的事后悔，但你们不能和我一样。”
林嫣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或许自私了一点，但这个吃人的时代，她运气好获得了荣华富贵，以及温暖的亲情。不然早就死在某次饥荒，或诸侯混战之中了，为了守护这份温暖，她将不惜一切代价！
但林宁的思想毕竟与众不同，林嫣不愿忤逆家长的威严，便岔开话题：“爹，你现在放了吕盛，以后可能会救你一命，我听来传道的僧人说因果报应，你今天的善举以后肯定有收获。”
林宁笑了笑道：“我不求他救我，我只求他赶紧走，就算是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柄，某些事情也是无能为力的。”
……
有林宁的命令，吕玲绮来到大牢，一路畅通无阻，终于在一间很干净的牢房见上吕盛。吕盛正盘腿而坐，对吕玲绮的不问自来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时全身僵硬，语言俱失。
吕玲绮本可以进去的，但她隔着铁栏与吕盛相望，首先拿出林宁的礼物，递过去说：“这是老爷给你和我的，公德，你我自此之后，终究无缘再见。”
吕盛看到纸上林宁沧桑厚重的笔迹，以及字字句句，所有的感情化作大江大河，泪水淹没了双颊：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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