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直房。
铜炉里新添的银骨炭噼啪作响，青砖地面被往来官吏的皂靴磨得发亮。
一众官吏正在忙碌，算盘珠子碰撞声与纸张翻动声此起彼伏。有个年轻主事冻得手指发红，呵气在砚台上化开细密水珠，墨迹险些洇染了今岁一整年的盐税条目。
越是临近年关，户部就越是忙碌，檐角垂下的冰棱折射着正午惨白的天光，廊下当值的衙役裹着灰鼠皮大氅跺脚取暖，呵出的白雾刚触及青铜门环便凝成霜花。
因为他们得算出一年的钱粮支出做出规划，所以趁着年关的最后几天，户部一众官员都是通宵达旦的留在直房，督促上下赶紧核算出来今年的开支和进项。
为的，就是怕耽误来年开春之后的国计民生。
毕竟“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现任户部尚书，名为叶本清，官宦世家出身，后科举高中进士及第，在翰林院里面熬了几年资历后，在家族运作下进入詹事府，成了先帝爷的伴读。
不久，先帝爷即位成功，叶本清、李肃卿等潜邸之臣也因此一飞冲天，先后平步青云。
此刻他端坐紫檀卷云纹案后，羊脂玉腰带压着绯红官袍，袖口金线绣的孔雀补子随着翻账动作时隐时现。
窗外的雪花斜斜地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叶本清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发酸的眉心。炭火摇曳，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案头堆积如山的账册在烛光下泛着微黄的光泽，墨香与檀香交织在一起。他伸手抚过那些账册，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
“大人，通州漕粮的损耗……”主簿捧着文书趋近请示，话音未落便被破门声截断。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衙署的寂静。
“砰！”
十二扇朱漆雕花门轰然洞开，冷风裹挟着雪花灌了进来，炭火剧烈晃动，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裹着铁片的靴底，踏碎青砖上的日影。
叶本清抬起头，看见一队暗卫甲士鱼贯而入，玄铁面甲折射着雪光，腰间鎏金铜牌碰撞声如催命符响，为首的正是暗卫统领朱希忠。
朱希忠身着飞鱼服，腰间绣春刀泛着冷光。
他生得一张阴柔的面孔，眉梢微微上挑，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那笑容让叶本清想起吐着信子的毒蛇。
“叶尚书，午休还在办公，真是勤勉。”朱希忠甜腻的嗓音里带着铁器相磨的锐响。他蟒纹披风下隐约露出金丝软甲，鹿皮手套慢条斯理摩挲着刀柄螭纹，靴尖积雪在暖阁地砖上洇出深色痕迹。
叶本清缓缓站起身，宽大的官袍在烛光下泛着暗青色的光泽。他神色如常，甚至露出鄙夷之色：“尔等意欲何为？”
朱希忠向前一步，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奉陛下口谕，查抄户部账册，扣押户部一应官吏，自尚书以下全部停职接受审查，请叶尚书配合。”
叶本清的目光扫过朱希忠身后的暗卫，他们个个手按刀柄，目光如炬。
他注意到朱希忠的右手一直按在绣春刀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既是圣意，本官自当遵从。”叶本清缓缓起身时，官袍织金云纹在光影中流转如波。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整理什么珍贵的典籍。指尖不经意间掠过一本暗红色封皮的账册边沿，虎口处的老茧在宣纸粗糙纹理上微微发颤。当掠过那本暗红封皮时，指甲不着痕迹地掐进书脊夹层——那里藏着左相党羽往来的密信，以及利益输送。
朱希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叶本清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自己身上游走。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本账册塞进袖中，又将其他账册整齐地摞好。
“叶尚书，”朱希忠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您这是要抗旨吗？”
他阴柔眼尾挑起，像毒蛛吐出第一缕银丝。
叶本清转过身，目光平静如水：“朱统领何出此言？本官不过是在整理账册，免得乱了次序，耽误了朱统领的差事。”叶本清将最后几本账册重重摞齐，震得砚台里半凝的墨汁泛起涟漪。
雪光透过窗纸在他眉骨投下冷峻阴影，喉结却在官服立领下细微颤动。
廊下铁链声由远及近，户部官吏的惊呼被甲士佩刀拍击声生生截断。
朱希忠眯起眼睛，那张阴柔的面孔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诡异：“那就请叶尚书移步吧，这些账册，本官自会派人清点。”
叶本清整了整衣冠，缓步向门外走去。风雪渐大，打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叶尚书，”朱希忠突然开口，笑问道:“您就不问问，为何要查抄户部账册？”
叶本清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本官身为臣子，只知奉命行事。”
朱希忠轻笑一声：“好一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叶尚书果然深明大义。”
叶本清继续向前走去，皂靴踏过青石板上积水，溅起细碎水花。他能感觉到朱希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那目光如附骨之疽，刺得后颈发凉。
雨丝打在脸上，带来丝丝凉意，顺着官袍领口渗入，在脊背上蜿蜒成一道寒意。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远处传来铜锣声，惊起檐下一群灰鸽，扑棱棱掠过阴沉天际。
女帝既然敢突袭户部，必定是抓到了什么证据。
想到这儿，叶本清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喉结在立领下滚动，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眉间那道常年紧蹙留下的竖纹愈发深刻。
朱希忠目送着这位户部尚书被羁押送走，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随即将目光放在了眼前的账册上面。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账册边沿，鹿皮手套与纸张摩擦发出细微声响。
“传令，将所有户部官员暂时羁押到一起！”
他声音不大，却让暖阁里残余的几名书吏浑身一颤。
“让暗卫兄弟接管整个户部衙署，调精通数算的好手过来，彻查这些账目！”
话音未落，已有甲士快步奔出，铁靴踏地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让女帝接管户部的好机会！
朱希忠转身望向窗外，看着叶本清被送走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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