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渊踩着碎瓷片跨进窑厂时,陈工匠正把量釉的铜斗摔在青石板上。
十二名拉坯匠齐齐停手,泥浆顺着转轮滴在草席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圆斑。
"东家要砸我们饭碗?"陈工匠抓起半成品梅瓶,瓶颈处还沾着昨夜庆功宴的胭脂渍,"分泥料配比的是您,定窑温曲线的是您,现在连釉水厚度都要拿铁尺量?"
春寒料峭的风卷着釉灰扑在账本上,卫渊按住被靛青麻线缠住的那页订单。
三百艘漕船刚卸完高丽国的青瓷定金,琉球商队又在港口催着要补两千件茶具。
他摸出袖袋里裂开的纺织梭,断口处能看到改良瓷特有的冰裂纹肌理。
"昨夜碎了三窑。"卫渊踢开挡路的松柴,火星溅到陈工匠缀满补丁的围裙,"高丽人要的是透光度误差不过半指的新瓷,不是各位大师傅的即兴泼墨。"
柳姑娘抱着釉料罐从西窑转出来,罐口新贴的"叁号高岭土"标签还泛着潮气。
她望着廊下分成两派的工匠们,左边几个年轻学徒正偷瞄她怀里露出半截的《釉方统筹册》,右边老匠人攥着祖传的牛骨调釉刀不放。
"陈叔您看。"她突然把罐子搁在拉坯转轮上,沾着釉水在青砖地面画出两道线,"去年咱们接的八百件订单,因着釉色不均退回四百件。
如今按东家给的色标配釉,废品率压到两成不说,王掌柜还愿意每件加三钱收匀色瓷。"
陈工匠的牛骨刀悬在柳姑娘画的第二道线上,那是他们用新标准后多赚的利润。
老匠人喉头滚动两下,刀尖突然转向墙边堆着的双耳同心瓶:"那你倒是说说,这种费三个月才烧成的结晶釉瓶,按新规矩多久能成?"
窑厂忽地静下来,连挑水的杂役都放下木桶。
柳姑娘弯腰从废料堆捡起块瓷片,迎着晨光举起时,釉面折射出的虹彩惊飞了檐下麻雀。"按旧法要试八十次釉方,如今用东家的测温锥和色度盘——"她指尖点在瓷片烧制记录的数字上,"二十七次。"
卫渊倚着釉灰斑驳的砖墙,看柳姑娘用炭笔在青砖上列算式。
她鬓角沾着不知哪蹭的瓷粉,随着书写动作扑簌簌落在颈间,倒像给月白衫子添了层珠光。
三个月前这姑娘还因着改良釉方被泼脏水,如今竟能用陈工匠最看重的"试错次数"来说理。
"况且新标准不锁器型。"柳姑娘突然转头看向缩在角落的雕塑匠,"李师傅前日做的犀角杯,不就是用标准釉料配出曜变纹?"被点名的匠人慌忙捧出个杯子,杯壁星斑在阳光下流转如银河。
陈工匠的牛骨刀当啷掉在算账用的铁秤上,砸得秤砣晃了三晃。
他弯腰去捡时,围裙口袋里滚出个布包,露出半截他私藏的宋代曜变盏碎片——那正是柳姑娘口中二十七次试验的灵感来源。
卫渊踢开脚边燃尽的松柴,炭灰在青砖地面划出条歪扭的线。
他摸出袖袋里染着硝石味的订单,最底下压着江南织造局盖了火漆的密函。
柳姑娘正蹲着帮陈工匠包那宋代瓷片,发梢垂在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背上,像某种柔软的量尺。
(接续上文)
卫渊从釉灰斑驳的砖墙边直起身子,袖口滑出个鎏金铜盒。
盒盖弹开的刹那,十二名拉坯匠同时抽气——六只瓷盏躺在红绸上,釉面流转着从霜白到黛青的渐变,边缘细密的冰裂纹如春冰初绽。
"这是用标准流程烧的样品。"他屈指轻弹盏沿,清越的嗡鸣惊醒了檐角铜铃,"各位且看这曜变纹。"
陈工匠的牛骨刀"当啷"掉进釉料盆,溅起的青釉沾湿了柳姑娘的绣鞋。
老匠人颤抖着捧起瓷盏,对着天光转动时,盏内星斑竟随角度变换成莲花状。
角落里缩着的雕塑匠突然扑到青砖地上,额头紧贴着瓷盏投下的虹彩光斑。
"东家这纹样......"陈工匠喉头滚了滚,指尖按在盏底钤印的"丙叁"编码上,"莫不是用了我那宋代瓷片上的叠釉法?"
柳姑娘抽出袖中炭笔,在青砖上画出三层同心圆:"按东家给的测温锥数据,我们调整了不同釉层的膨胀系数。"她笔尖点在第三层波纹线,"陈叔私藏的曜变盏碎片,正好验证了临界温度值。"
窑厂外突然传来马蹄踏碎瓷片的脆响,漕帮汉子扛着漆盒闯进来。
盒盖掀开时,二十件镶银边的改良瓷惊得老匠人们倒退三步——那些器型分明是他们祖传的梅瓶、玉壶春,可釉面竟同时呈现出钧窑的紫红斑与龙泉的粉青。
"高丽商船追加的五百件订单。"卫渊抽出盒中盖着血指印的契书,"每件纹样需各不相同,但透光度和釉厚必须完全一致。"
年轻学徒们挤到契书前,看到"每件加价五钱银"的红印时,不知谁先喊了声"接得"。
陈工匠望着自己围裙上凝结的釉块,忽然抓起量釉铁尺,在柳姑娘画的利润线上狠狠刻下道凹痕。
暮色漫进窑厂时,卫渊在釉料库房堵住了柳姑娘。
姑娘正踮脚整理新到的钴料罐,月白衫子后腰沾着道靛青釉痕,随动作在黄昏里游成尾灵动的鱼。
"今日用的宋代瓷片数据......"卫渊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罐子,硝石味衣袖擦过她耳畔,"是你上个月偷塞进陈叔工具筐的?"
柳姑娘指尖在罐口顿住,釉粉簌簌落在两人鞋面。
库房小窗漏进的夕照正巧映在她颈侧,将昨夜庆功宴的胭脂渍照成朵半开的山茶。"陈叔每晚都在釉灰里掺宋代瓷粉,"她转身时发梢扫过卫渊手腕,"奴家不过帮他把瓷粉装进锦囊。"
残阳突然被云翳吞没,库房陷入昏朦的刹那,卫渊掌心的茧子擦过她指节。
柳姑娘袖中滑落的《釉方统筹册》掉在青砖上,摊开页正好记着那枚宋代瓷片的烧制参数,页脚还画着个小巧的莲花纹——与样品盏里的星斑分毫不差。
"东家!"漕帮汉子的破锣嗓惊散了库房里的釉粉,卫渊缩回手时,柳姑娘耳坠晃出的银光正巧落在他喉结。
汉子举着封火漆信冲进来:"江南织造局的八百里加急!"
信纸抖开的簌簌声里,柳姑娘瞥见"番商结盟""釉料禁运"几个墨字。
她弯腰拾账本的动作慢了半拍,后颈碎发垂在卫渊未及收回的袖口上,像某种未写完的批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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